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14部分阅读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作者:肉书屋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14部分阅读

    不穿盔甲的时间居多,以至于自己产生了的错觉,总之感觉这人有点名剑美玉的意思了,有时在想他以前是个什么模样。

    他很用功,不训兵的时候就坐在营帐里看书。有时候陆铭都睡得说起梦话来,他还在外头披衣独坐。

    “天晚了,明天起来再看。”

    “吵到你了么?”他拢着火焰吹熄,掀被而入。

    只是这个公子爷八字不太好,总是会撞破一些吊诡的场景,搞得谢源看到他眼皮直跳,待他更是本能得客气,以此掩藏那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尴尬。不说那个晚上,就单说陆铭给他上药那次,龙头头的脸色就很精彩了。谢源记不太清是因为什么事情,反正当时他和陆铭拌了几句嘴,陆铭有点生气,直接把他从床上拉起来让他跪着,探手伸下去粗鲁地抹膏药,疼得他乱呻吟一把。

    他不穿裤子嘛,身上只有件长长的亵衣裹着,陆铭要上药就得搂着他的腰,把他半个人从亵衣里头剥出来。谢源跪在床上叉开腿,又没有什么可以扶,只能拢着少年的肩膀。

    于是这个时候巡营回来的龙头头一掀帐,就是几近赤裸的左使大人,手不知在摸哪儿的陆少侠,迎面一阵滛声浪语的狂潮……

    在他身后抱着酒坛子的盗曳再怎么护短,此时也青了一张脸:“死龙你赶紧把屏风安回来安回来……”

    可怜谢源喊“上药,上药而已”,都不带人理的。

    如是过了几日,谢源好得七七八八,龙夜吟说不能总是躺着,就搀着他四处走动走动。

    一打开帘障,空气里沉甸甸的香味更甚,甜而不腻,谢源看看明透无垢的天色,“好天。”

    龙夜吟淡淡地笑了下。

    在外头溜了一圈,龙骑军的营地里往来相闻,尽是浪荡游侠。正是生灶的时候,那些平日里看起来跟泥塑似的军人都鲜活了起来,穿着便衣,兴头冲冲敲着碗,三五成群地窜到各自的火灶旁等吃饭。刚下过一场雨,草地上尚有露水,龙夜吟将袍子撩起拈在腰带上,偶尔与行礼的军士点个头。

    “你要凭着这些人打回西凉?”

    谢源冷不丁问他。

    他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惊惶神色,只是看着东边的天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拿不出那么多粮草与现钱,毕竟主事的不是我。天底下最费钱的事情莫过于养兵。“谢源放开他,倚着辕门看满地秋草。“况且这于我也没什么好处。”

    龙夜吟淡淡道已经差人与姬教主去商量了。

    谢源头疼,“我早该与你说的,这事我不太想牵扯他。”

    龙夜吟不解地挑挑眉。

    谢源自然不能说他怕见姬叔夜,怕露馅,也怕姬叔夜为他做太多。

    况且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千绝宫,他需要自己的人脉,而不是为姬叔夜铺路。若是龙夜吟可以结交,他希望是自己人。

    “西凉的局势到底如何?你确定刘刺史已经故去了么?”

    龙夜吟干脆地说是,“他临死前将金印留给了他儿子,不过长安的册书还没有到。州牧与刺史向来有隙,现在凉州城中人心惶惶。”

    谢源阖了下眼。

    现在的西凉刺史刘姓,就是当初奉皇帝命,替龙家将摆下鸿门宴的人。本来不过是朝中蝇营狗苟的一个武人,除去了龙家,便算立下大功,一举接下禽兽衣冠,拜了金印坐上西凉刺史的位置,成了一方青天。

    有龙家在的时候,西凉根本不立刺史,西府军尽数听令龙家的调度,以应付年年南下打秋风的蛮族,只仪节性地设立了一个执掌教化民极的州牧。但是在龙家的赫赫祖荫下,也得看脸色行事,总之,凉州几乎就是一座跟着龙姓的兵城。

    但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被连根拔起。

    “如今的西凉大概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谢源缓缓道,“天家式微,刘刺史将位置传给他的儿子无可厚非。只是权力交接的时候本就最动荡,他们不会全无准备。若是几个月前,刚刚从马帮那里传来消息的时候,我们就着手开始准备,大概还有几分胜算。现在,即使我可以折给你粮秣骏马,你赶过去,也只会让他们合力对付你。不如让他们先窝里乱着,从长计议。”

    “从长?”龙夜吟冷笑,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整个拖了起来,一时间幽深的眼里无限浑浊,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响。他定定地望着谢源,良久,才硬生生从嗓眼里挤出话,“我等了十年,你让我再等?你让我怎么等!”

    他的语速难得得快,脸上与其说是暴怒,不如说是一种怅惘。他的眼深得吓人,像是北冥暴烈如龙息的雪夜。

    谢源不语,从怀里夹出一张印着墨莲的金券,递到他眼前,看到他紧缩的瞳孔之后松开双指,任风卷着那张纸打着卷儿消失在天边。他不再笑了,脸上一味得云淡风轻。

    “如果我说这枫山营是我的,你觉得,你的这些将士们,会答应么。”他把龙夜吟的指头一个一个的掰开,“你说西凉是你家的,你家为了西凉受了委屈,可是西凉人若不说是,天下人若不说是,你就是回得去,也坐不稳。说到底,人与物的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人的关系。”

    谢源咳嗽了几声,按了按难过的咽喉,“你家世代奋武,不顾农桑民生,臂如一个人空有武力而没有头脑,对于长安来说,自然是好事,只要切断粮秣疏通,再是飞龙也要横死荒滩。只是他们派遣的州牧也形同虚设,你不觉得很奇怪么?那是因为在皇帝发觉要补救民极之前,西凉已经有了个秦家!西凉苦寒之地,农人种的麦子一年只能熟一季,为什么会变作繁华重镇?是因为有西府军、龙骑兵么?是因为秦家遍地的马帮当铺票行金券!他们家的金券有多值钱!一个秦姓的商会,把所有政令全架空了,天听早就没有用了。你家当年的事,秦家即使不是参与,也一定点了头。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吧。”

    龙夜吟抿唇不语。

    “论行军布策,你也许是无人可匹,但是在西凉要立稳脚跟,你要靠的是秦家,不是千绝宫。刺史与州牧再怎样智小谋僵,他们能有余裕明争暗斗,就说明他们得到了秦家的首肯。所以你要找的人是秦家家主,靠得住,便是里应外合;靠不住,就要想办法将其连根拔起。你要在西凉坐稳,后一步只是时间问题,你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吧?握有重兵却不惯政令,你迟早还得回北冥去的。”

    龙夜吟转身便走,那晚上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谢源在床上一睁眼,看到的就是胡子拉碴、满眼血丝的龙将大人,一股熏熏然的酒气。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龙夜吟突然俯身按住了谢源的肩膀,警醒的陆铭起坐就拔刀,被谢源一手喝住。

    五十五、谁都不容易

    龙夜吟凑到极近处轻声说:“秦家……秦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他们家族到底有多少支脉,我并不知道。我家祖宅被秦家占了,原本地窖里的米粮都成了黄金,传说可以支付天下所有在籍军士十年俸禄的黄金。我……”

    “这实非你所长。”谢源难得大清早没迷糊,“对付商人,要用钱,很多很多钱。”

    龙夜吟慢慢低下头,神色戚哀。

    “所以你得放我去黄金城。如果活着回来,就助你一臂之力,现下你先放我们走。”

    龙夜吟重重撞在他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陆铭看着和老婆意义不明的笑意,“你要做什么?你要帮他做什么?”

    “见龙在田,利在大人。”

    “我听不懂!”陆铭一把撅了他的腰,让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好传达自己起伏的恐慌。他知道谢源心很软很软,龙夜吟也确实……但也许谢源不懂,他却懂,他觉得他和龙夜吟这种男人,其实都是不需要借助谢源的力量的,谢源这个闲散的模样能计划些什么?他们早就已经足以自立了。他们想要在谢源身上得到的东西远远不是权力,金钱、也并不是为了才具、顺势而被吸引,他们想要得到的是一种……是一种温柔又有力的慰藉。

    在谢源昏睡的那第一个漫漫长夜里,他坐在龙夜吟的身边饮酒看天涯,其实是读得懂他的眼神的,他觉得他们俩个很像很像。所以他知道龙夜吟这个样子绝对绝对包藏祸心。他很害怕谢源把他的眼光分给别人,就算是想到他会看着另外一个人,用他曾经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就已经害怕得不得了。他一点都不想拿爱情来豪赌,他是输不起的。

    “我十三岁那年举家流放到北冥,北冥天寒地冻,我的父兄为了寻柴生火,被饥饿的狼群撕成了碎片。我的母亲怀胎六月,没有熬过第一场铺天盖地的雪。我的妹妹,她才只有七岁,姓刘的连一双鞋都不肯让她带走,她在冰原上走着走着就被冻住了双脚,撕掉了整张皮。我现在做梦还会梦到她问她没用的哥哥要一双鞋穿。”

    陆铭不寒而栗。

    这些话如果讲给谢源听,谢源会怎么想?

    谢源会觉得他更可怜吧?

    他又喜欢读书,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讨论书上的事情,那些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佶屈聱牙的古韵。

    他的字很潇洒,跟谢源也有的一拼。

    他的棋艺高绝,能让他撒着娇悔棋。

    谢源还说他是要扬帆千里的人……

    谢源其实……就是喜欢这种人吧?强大的,优雅的,鲜衣怒马,贵不可言。

    “喂,”谢源不悦地推开他,“一大早起来发什么神经。”说着,起坐披衣,把龙夜吟小心地搬到床上,替他脱靴除衣。

    陆铭这么快就看到噩梦成真,只听到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摔碎了,啪嗒一声。

    “你……”

    “我说,你最近起得越来越晚了,”谢源随手饮了口早茶谑他,“剑都不晓得练了,成日里都不知道在晃荡些什么。”

    陆铭低头,被这样的话刺得什么都听不清了,急急裹上衣服冲出门去。他虽然还不是什么真正的侠客,但也识时务得很,知道不要碍人家的眼。

    不知所以的谢源在背后轻笑,熊孩子的表情即使是在晨起之时也恁是丰富啊……慢悠悠地用完早膳,出门去找盗曳。

    话说这个枫山大营,昨日间忙着与龙夜吟说话并没有细察,现在看来,扎营很规整,军营中大道有三,小道九经九纬,是兵城的建制,周礼里头所言的“匠人营国”。即使龙骑军都是骑兵,也没有人在大道上走马。

    谢源能够从中感觉到龙夜吟的愤懑。

    他这样的人,不管在北冥也好,在蚩尤海也好,心底里永远都不可能觉得自己是流匪,是末人,他是个真正的贵族。他话很少,不与人深交,是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他现在所遇到的人,都不配。所以龙夜吟不懂折衡,不懂在盗曳、在千绝宫面前斡旋,想毁约就毁约,不会想到留条后路。他觉得你们理所当然被我利用,被我踩在脚下,用完就扔——因为你们不配。

    他有狮子的勇敢,却没有狐狸的狡猾。而现在,这只愤怒的狮子落下平阳。

    谢源轻笑了一下。

    大概是他走路走着走着突然笑得诡异,周围兵士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他正了正脸色,低头敛目,不再乱瞄。

    盗曳没找见,却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时不快:“妙土使。”

    妙土使没有要与他见礼的打算,只瞪着一只瞽目嘶哑问他龙夜吟在哪里,一副是他在小人作梗,让他见不到绑匪的模样。

    谢源一派云淡风轻,“龙将军昨日出门了,刚刚才回来,不便见客。”

    妙土使哼了一声,缓步跟在他身后。

    “妙土使这是来商量赎金的问题么?月神这几日可好?”

    “不劳左使费心。”

    谢源摇摇头,亲爹对他的态度好糟糕啊。

    “月神聪慧冠时,性情淳真,若是可以,我也的确想留她在身边照顾。只是现下妙土使找上门来,我虽然万般不舍,却也不会强留,妙土使大可安心。”

    妙土使“嗯”了一声,表示你这小子还算识相,不再跟了。谢源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天下间大人都不好当,这一次,若是嘤嘤愿意跟着回去,他也就放手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谁知刚走了几步,后脑勺上就“嘣”地一声,被弹了颗石子。谢源哎呦,转身就去找那小姑娘,却发现帐篷顶上只有云彩飘来荡去,哪有什么人影了。

    被听到了。

    小孩子伤了心,便走了。

    谢源苦笑。

    其实大人也很伤心的,但是大人总不能扭头就走。

    一路询问着走到盗曳的帐中,人不在,便挖了他几坛酒。

    人的一生总有很多离别,年纪越大,就越晓得珍惜,与珍惜的无用。这种时候就饮点小酒,小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

    于是他盘着腿坐在羊皮小榻上,卷着帘子,秋草在风里低伏如羔羊柔软的脊背,有的被整枝吹上了天,落不下来,飘荡逐转。

    盗曳中午回来,就看见他这么一副悠然闲散的模样。

    “呵,你倒好,专挑最好的喝。”他把一匹跳腾决荡的黑马拴在拴马柱上,脱了外衫走进来。

    谢源懒懒地替他沥了杯温酒,“天气渐凉,不要动不动就脱衣——我们冬天之前要赶回去,否则瀚海阑干,行路最难。”

    “龙夜吟不放人。”盗曳一饮而尽,对着阳光的耳钉闪闪发亮,“我跟你说啊,现在事情可闹大了,他遣了信使去找老大了。老大一听说你在他手里,还能不乖乖把他要的东西给送来?!这次回去,我可得被剥一层皮啊……乘着还活着先多喝点酒。”

    “是教主让你跟来的么?”谢源突然问。

    “啊?”盗曳抓抓头,“啊……”

    谢源点头:“大概信使会被追回来。他已经允了,我们准备一下,尽快就可以出发去黄金城。”

    “诶?你牺牲了色相么?”盗曳扭动着脖子窃笑,簌地又干了一杯。

    “我说我这里有个不错的人,又能打,又能持家,关键是想成亲想疯了。他说好,末了又问我,诶左使大人,要不我俩一起上?”

    盗曳嘻嘻哈哈指指他,继续喝。两个人喝了些便秋困,相互枕藉着睡去。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经验,头脑昏沉,睡却睡不着。谢源枕着盗曳的腿看外头白晃晃的明光,喊了声“盗曳。”

    “嗯?”那个也没睡着。

    谢源静了很久,还是斟词酌句地缓缓道:“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啊?哦。对不起啊,那天晚上应该发了杀性。”那边叹了口气,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我知道是知道,可是很难忘掉——你也就嘴上说说。”

    “其实人一开始都是这样子的。每个人都很恐惧,每个人又想要很多,然后就只能互相残杀,互相争夺,结果没有人活得下去,没有人。最强大的人也会有衰老的一天。后来人就只能尝试着去相信别人,把后背露给别人,他们依旧恐惧人心,但是他们一直在尝试。”

    “嗯。”

    “然后那些人组成了家,然后再有了国。”

    盗曳别过头看着午后的阳光,“我经常梦到他们,小时候。”

    他们依旧是小时候的模样,我却已经长大。

    他们哭泣着掰着我的马靴,我却踩着他们稚嫩的头颅长大了。

    “唉我跟你说,千绝宫那个地牢,很脏很恶心的,你没去过你不知道。那个地牢外头就是个很大的洞|岤,平日里也晒不着太阳,我们就成天在里头练刀术,完了互相挤作一团,那破棉絮艾呀我的妈,大年三十就跟盖了条口罩似的。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个胆子很小的小子,有一次我受了伤,他怕我肚子上的伤流脓,趴在我身上啪嗒啪嗒地舔。上头的人又不会来管你,有时候他们就会忘了换绷带,很多小孩伤口上长虫,疼得不得了,我命大,没怎么疼。”

    他把皮带往下推了一寸,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像蜈蚣一样。

    “后来呢?”

    “后来,死了呗,还能怎样,就这样,嗖一刀。”

    五十六、做家长就是要一个个哄过来

    他云淡风轻地说,撩出帘障外头拔了根草叼在嘴里。

    一个月淘汰一个人,淘汰即死亡。千绝宫不需要虚弱的刀。

    那小子被人卸去了两条手臂,他求我杀了他捅他一刀痛快,所以我给了他个痛快。

    后来我长大了,没有什么伙伴,因为他们都死了。

    其他强大的刀也没有伙伴,他们觉得弱小的伙伴,不过是徒伤心,而他们彼此间又虎视眈眈。

    我们再不是人,我们成了狼。

    人对我,我对人,都是狼。

    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我还是很容易相信别人,这是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并不怕死,我怕的是你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

    “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很好的。”盗曳吹了个口哨,拍拍肚皮。

    “好啊,什么时候说你不好了。我也挺不错啊,我既不会被别人杀掉,也不会捉着刀来杀你。”谢源翘着二郎腿,侧眼看着他的眼中的孤独,化成一片沉沉的温柔。

    两人睡起来的时候,小荷正坐在一边认真地绣花,她分了几条帕子给他们带着,低头继续忙自己的。盗曳嘿了一声,对谢源挤眉弄眼:“哟,真放出来了,龙头头真许我们走了啊!”说着瞟了眼小荷,乘她不注意把帕子放到鼻尖猛嗅了几下,那个咸湿猥琐自不必说。

    谢源忙掀帘而出,正撞上龙夜吟和妙土使站在营帐的阴影里说话。眼角边闪过一从灰绿色的衣角,谢源突然想起那天去见云右使,那个小丫头偷偷隐在山洞外看。那个时候,也如此飘着一抹衣角,小小的,倔强的,让他安心的。

    “唉,其实小孩子四处走走也好,”他凑上去,“要不我们问问月神的意思?”

    妙土使狠狠瞥了他一眼,谢源无辜地把手一摊:“妙土使,你是亲爹,我可是后爹,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呢?后爹很难做的,打不得骂不得,教得好是亲爹的功劳,出了事全算在我头上,妙土使还有什么可不满呢?”

    “我教堂堂圣女……”

    他话未说完,只见一个灰绿色的影子嗖地从营帐上跳下来,使劲扑在谢源的背上。要不是龙夜吟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源保准摔个狗吃屎。

    “月神殿下!”

    谢源高兴地把孩子颠了颠,“嘿嘿,小孩子高兴,没事。”说完背着她往回走,把急火攻心的妙土使留给了龙夜吟。

    看来龙夜吟真没怎么欺负他家小孩子。

    “这下高兴了?”谢源半转过头,问那个把他缠得紧紧的小姑娘。小姑娘侧头,狠狠叼住他的腮帮子。

    “痛痛痛痛痛痛痛!你们怎么一下子都属起狗来!”

    “大!魔!头!你差点就要把我还回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嘤嘤磨牙,“我都想好了!你若是敢把我还回去,我赌上一辈子都要折腾死你!弄死你弄死你!”

    “哟,吓死我了。”谢源忍不住嘴角上扬。

    “我告诉你,我们巫山派可是邪教,你们呢,你们是魔教!我们从来都是一气货色,很容易联姻的!你要是敢把我弄回去,我头一个嫁给你!”

    “呵,还头一个,我错了行么,我错了月神殿下!”

    “月神个头!我才不要做什么狗屁月神!”她在他背上哇哇大叫,捧着他的后脑勺一个劲地撞,“巫山派圣女可是很可怕的行当,每天清晨坐在大椅上接受叩拜,看人开大会,一连三个小时都不能动一下,旬一不能晒太阳,旬二不能碰马,每月下旬不能去水边……禁忌数都数不过来啊。最可怕的是我们和山左的锦帆寨打输了,居然要我去和亲啊,我才不要哩!我看你去做还差不多!”

    “然后就跑出来了?”

    “是啊,路上遇到一个小妹妹,得了痨病,想去青莲坛找她舅舅。她后来死了,我就把她埋了。”

    “青莲坛里怎么样?”

    “去死吧比巫山派还不如啊!要不是老土总是在外头看着我,我血洗青莲坛信不信,信不信!”

    谢源啧一声,颠了颠她的屁股,让陷入癫狂状态的小孩子冷静一点,“后来我不是来了么,我让你吃亏了么?”

    “你?”嘤嘤表示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也就跟个虾蛄似的,肉还没有虾蛄多。”

    “叫什么名字啊,月神殿下。”

    “我姓凌,单名一个月字!”

    “哦,小月月啊。”

    “诶这个好,比嘤嘤好听多了,嘤嘤嘤!”

    “……”

    嘤嘤虽说是个女孩子,又没有胸,但分量摆在那里,也有个八九十斤重啊。这孩子受了刺激,现在死扒着不肯从他背上下来,谢源长久不从事体力劳动,还是很有压力的。

    在绕着枫山大营走了足足三圈之后,终于肯来个人解救他了,虽说这人不怎么讨喜,连打招呼的方式都不怎么讨喜。

    只见不花剌骑着一匹乌云盖雪,看到他俩遥遥走来,眼神一亮:“好漂亮的美人!”

    谢源:“……”

    嘤嘤:“哟,几天不见,妈妈的行情还是那么好啊。”

    不花剌勒着马小步上前绕着两个人直打转,“谢左使身边都是极漂亮的人,这位姑娘好生的面,不知怎么称呼?我来自燎雷原,那是生养大君的草原,我的名叫不花剌·哲耳库斯拉格·斡达哲,你们大概听说过我的姓氏。”

    谢源和嘤嘤同时淡淡斜眼:“名字太长了。”

    说着,谢源把嘤嘤放了下来,扯到身后:“我知道你们蛮人民风比较彪悍,还请体恤我们汉人内敛节制。我们寻常人家嫁女,还要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我家女孩儿身份尊贵,当藏于椒花之房,铜铺玉槛,锦衣玉食。贯细珠以为帘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还有我们家要的聘礼是……”

    “啰嗦个屁啊,跟女人一样,他又听不懂。”嘤嘤警戒地后撤一步斜眼看着不花剌,拉了拉谢源的袖子,“我们走!”

    不花剌大笑起来。

    谢源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总归有点得意地道别,转头谑嘤嘤,“人家可是个长风纵马的好儿郎,长得又俊,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嘤嘤满不在乎,“我早就许给锦帆寨里头那个傻贼头啦。”

    “等等,”谢源一把把小孩转过来搭着肩,“几天不见,你好像变漂亮了啊。”

    他刚想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看来却不是了。

    他第一次看到嘤嘤的时候,就觉得她皮肤微黑,稀松平常,但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违和感,用面容如雾来说都不过分。

    但是现下,她的皮肤依旧黝黑,乍一眼看去依旧平常,但是脸上的线条却栩栩分明,眼角的曲线很是流利地上挑着。谢源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舒心,简直说天姿国色都不差了,跟小荷那种明艳的美丽不一样,好比在坑道里吭哧吭哧去寻找深埋的矿藏。

    嘤嘤不耐烦地打掉了他的手:“干嘛,色死了!”

    “女大十八变嘛。”谢源心说要是能看上早看上了。

    嘤嘤剥着手指头,“我逃出来,自然是用了焕颜术啊,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谢源不知道真有这种东西,扯着她的手问东问西:为什么做了圣女啊?会些什么东西啊?会变狼么?……

    嘤嘤气鼓鼓地瞄着他:“喂喂喂,突然那么肉麻干嘛,先说好啊,我才不会帮你干事呢!你逼我的话,我就在你身上下陇头蛊,让你生小孩!”

    谢源大叫我操,你去死吧,嘤嘤这才放心:“诶对了,小鹿在哪儿啊?”

    谢源倒被她问住了。本来傍晚的时候小鹿就该颠吧颠吧来给他上药了,现在都快到亥时了,还不见人影。谢源有些担心了,让嘤嘤早点回去睡,明天等着赶路呢,自己又满营帐翻陆铭。

    “哦,小鹿啊,”坐在营前的月光地里刻着木雕的阿昭想了想,“傍晚的时候,在销金河那儿看到他了,闷声不响的,喊他吃饭也不理人。”

    谢源看了眼他的木雕,是个还没有刻出身体的男子,但已能见朱颜清风,姿首韶秀。他汗颜地看着阿昭拿朴刀大开大阖地削着,跟削拉面似的,还能刻成这样真是难为他了。

    “你哥哥?”

    阿昭大惊,差点没把他哥拦腰截断:“你怎么知道?”

    谢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你跟你哥怎么了?”

    “是那个幻阵么……”阿昭耷拉下肩膀,整个人都显得很哀伤,“我哥哥他……他……过世了。”

    “啊……对不起。”谢源再是能说会道,这时候也哑然,只挤得出一些干巴巴的安慰话。

    秋夜原风自凉,回房里取了随行带着的黑色玄狐腋面子的大毛氅,纵马去找陆铭。

    龙骑大营背抵枫山,面间销金河,本来是绝地。但枫山平缓而纵横,销金河开阔而低浅,是易守难攻且容易逃的好去处。谢源行了半刻,便看到陆铭坐在水草边上,被夜岚吹得头发散乱。那匹他送的小马在一旁低着头奋力吃草,安静得像画儿一样的。

    五十七、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流下来

    只是这小子,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也不回头。

    谢源轻轻“吁——”了一声,拉住了马辔头。他看着寂天寞地的草原,和一个单薄背影的少年,心里突然生出莫名的怜爱,不太走得太近,亦不想离得太远。这样默默望了一阵他的背影,不禁轻笑着跳下马,把大氅覆在他身上。

    这几天三番四次刺激他,也不怪他闹别扭。

    “夜深露重,快回去睡吧。”

    陆铭抿着唇,看着浅浅的河水不说话,其实恨不能扑上去问他: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快装不下去了!还有,你已经一整天没有跟我说话了,罪大恶极!

    不过这种时候,他也知道得端着范儿,否则有这次就会有下次,死断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谢源没有办法了,弯腰紧了紧他的手,“冻得冰凉。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憋着给谁看。”

    陆铭不痛快了,居然还说这种话,不知道为夫的心已经被伤成了渣渣么?

    “你不好好躺着,寻我干什么。”

    “这话说的,”谢源一皱眉,“你跟我闹什么?多大点的事,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不就成了?”

    陆铭居然扭头,哼得一声。

    谢源奇了怪了。他也算好脾气了,被睡了,还好好把小孩当儿子养呢,平时小打小闹也都一一承了,现在没事儿竟然也闹别扭,还真当他是妈呀。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我看你别跟着去了。”

    “不去就不去,当谁稀罕!”陆铭头脑发热,嗖得站起来,握住了拳头,“反正他会护着你,会陪着你,你巴不得我走吧?那你现在不躺他床上你找我干什么?!”

    谢源一怔,好不容易消化了他的话,脸上表情波澜壮阔那叫一个好看。他慢慢把叫嚣的神经都平复下来,面无表情地把厚重的斗篷一脱,露出里头月白色的单衣。

    随后撩起袖子,伸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说什么屁话!”

    他打得不重,陆铭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捂着脸,刘海遮着眼睛。连日来的积怨索性全吐露了出来,“你不是最拿手么……拿皮肉做招牌,取色笑为媒妁,勾引情窍,他早就色授魂与了不是?他比我好,比我有用,比我能成事,你尽管跟他去,我又不碍你,你做了还不许别人说!”

    谢源气得眼红:几日不见这小子居然会用这么多成语了啊,个个还直扎他心尖上,可惜手边没有称手的扫帚柄,满地乱转悠。

    转悠了半晌,风一吹脑热也退了,那股要杀人的冲动也退了,谢源站在销金河边,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想。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不管他做什么,陆铭打心眼里就他妈把他当成女人,当成他自己的东西。

    还是个非常不守妇道的滛娃荡妇。

    他所有的好都是取悦。

    只要移开目光就会被当做背叛。

    他被风吹得恶寒起来,满天星光的倒影也变成了一双双嘲弄的眼睛。

    这样的陆铭是他不认识的,太偏执,太有占有欲了,跟那个乖巧驯顺的小鹿不一样。

    谢源似乎看到了那个裹在可爱外表下的贪馋恶兽。

    事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想。

    他应该在昆仑山下的那个中午就扼死根苗。

    他不该贪恋少年人执著跟随的目光。

    他不该安享一份不该的安全感。

    他也不应该把亲亵的拥抱当作稀松平常。

    顶着一副华丽的皮囊而慕少艾。

    慕少艾……

    自己真是糟糕啊,沉沦在少年的体温里。

    “就算你说的是吧。”谢源弯腰,捡起斗篷搭在手弯上,走向自己的马,“既然你都知道了,以后就别来找我。”

    对不起,这是我最后的愧怍。

    刚跨上马镫,背后就传来轻捷的脚步声。谢源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被一股怪力扔在地上。少年点中他的软麻|岤,“你这就想走了?门都没有!”

    谢源倒也不怎么惊恐,凭他的武力要冲开|岤位太容易,顾自集中精神运气,却不想陆铭覆了上来就一顿狂啃,啃得两个人哈喇子乱流。那还真就是奔跑在草原上的爱情,不一会儿就火辣辣的,怪疼。

    谢源定力也着实不太好,少年一拉开他的交襟胡乱摸进去,他就有点挡不住了——这身体该死得敏感。好端端的一股内力,在交缠不清的气息中全散了个精光,跟随着陆铭的手指在全身游移。谢源被强行从衣物中剥了出来,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微凉,又被他用力的抚触点上簇簇的火,一时间除了胡乱扭动,竟找不到别的消解法子。

    陆铭尝够了,放开被欺负得颜色可怜的唇,谢源立马仰头汲取着冰凉的空气。两人之间湿润的银丝在风声涤荡,让那股成熟的甜香沾染上了情欲的喘息:“啊哈……啊哈……”陆铭像是饥渴的猎豹,死死盯着那掩藏在半阖眼睫下的绯色瞳仁,放肆地缓缓低下头,在形状优美如天鹅的颈项上摩挲着,让自己被他惯有的冷香包裹。

    他的胸膛在用力地起伏,紧贴着,听到心跳的声音,凌乱的,因为自己而凌乱的。

    这个人……这个人还是在自己的手心里,可以控制,跑不掉……

    陆铭的眼睛愈发幽深,慢慢摸索着抄紧他的手,十指相扣,然后用晶莹的唇去濡湿胸口打颤的花。

    谢源一下子弓起了背,一手插进了他的发间:“混账!你……你不要命了!”

    湿润的唇愤怒地紧抿着,却只会让人想要更加失控去欺负,去占有……

    谢源惊惶地半撑起身,眼睁睁看陆铭跪坐起来,解着自己的腰带:“放手!你他妈是想野合么……嗯……”

    “我从前伺候得不舒服,你为什么不直说?我就真得不如他么?喜新厌旧的死断袖。”

    “你到底在想什么!”谢源雷火万丈,一把打掉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个死断袖啊?我压根不喜欢男人,不想让你伺候也不想让他伺候!——说实话我压根不知道你说的他是哪位。”

    陆铭哧了一声:“别胡扯了。全天下都知道你喜欢男人,你装什么装?”

    “什么!”谢源再次把他不老实的手拍开,“全天下都知道我断袖?!”

    他以为这只是几个人知道的事情!

    陆铭眨眨眼,心说这死断袖装得道挺像那么一回事。可一想到他是怎么勾引自己,勾引龙夜吟的,就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很是不屑。敢做不敢说的人,最是虚头巴脑。

    谢源则在漫天星光中陷入一种无边的惊慌之中,好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等于说……你一开始遇见我,就知道我喜欢男人?”

    陆铭冷笑:“谁不知道你跟姬叔夜那点事。”

    本来他想说得更刻薄一点的。

    想当初这个人勾他的时候,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摆在自己面前,而现在一旦见异思迁,竟如此冷清冷血,连面也不许见了。

    可是看着他拢着半褪衣衫坐在黑草地里,一副怅然若失的恐慌模样,便又忍不住心里的怜爱,在意识过来之前已经伸手贴上他的脸颊。

    谢源避毒草一样避开,眼神已经变得和往常一样镇定淡然。

    “江湖传言最不可信,这次也是讹传,真是不好意思。”谢源冷笑,扯开自己的衣襟拍了拍,“反倒是陆少侠,这具身体很美丽吧?借着这由头可以肆意玩弄,哦?”

    陆铭眼眸一缩,“什……什么?你不是个断袖?!”

    “我既不喜欢姬叔夜,也不喜欢龙夜吟,更不会去喜欢你。”谢源两手执帛带束腰,随后拣了斗篷站起来,自顾自拍了拍,“还望少侠放尊重些。”

    陆铭觉得脑中嗡得一声响,这一切……是自己自作多情?

    “对了,陆少侠不会是断袖吧?”谢源走了几步,转过头略带讥诮地问。

    “自然不是!”陆铭咬了咬牙,“我只是、我只是看你很可怜,被姬叔夜那个大魔头……休了。”

    “回去吧,”谢源淡淡道,背影在寂天寞地的秋夜原上颀长而淡漠,“一场误会,没什么可多说的。”

    回去……回哪里去?

    陆铭站在满天星光下问自己,看着他的影子慢慢融进夜色里,变淡,变远。

    他可以矫饰,可以诡辩,可是他还回得去么?

    而他呢?

    信马由缰,背影笔挺,像是沉重而不可违逆的律例。

    他的心也不会像丢失了什么一样,疼得要死?

    不……不会的。

    他一定……不会这么迷惘……

    谢源的确不会迷惘。

    他相信思量耗费的是时间,而犹豫耗费的是机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可以有这个实,但是绝不可以有这个名。

    有了名,在众人面前,他可就是一个小倌了,一个皮囊甚佳的小倌。这个身份本身就是最好的诱惑,他不做些什么,难道还等着万人骑?男人是怎么样的动物,他最了解不过了。

    陆铭他算什么?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都敢随随便便强取豪夺。

    因为在这个时代里,你即使是男人,一旦做了小倌,就比女人还不如。这里是没有什么同性恋的概念的,只有同性茭欢这个行为而已,同性恋在古代风尚,是因为小倌本是男人,却模仿着女人,所以对父权社会并不形成冲击。管你如何位高权重,管你如何武功高绝,小倌就是小倌。女人的三从四德还可以换来一个位置,他男遭女滛,几事枕席,最后也定是沦为破履。谢源太清楚了。

    他开始细细回想他与他人结交的事情,觉得大家的态度实在都有些暧昧不清。他可不希望他行走江湖还要时刻顾及别人对他菊花的惦记,那他妈是什么破事儿。

    他不拿陆铭开刀,这辈子就算完了。

    五十八、让我们荡起双桨去抢黄金吧

    夜半,盗曳才在辕门处等到两人。谢源走在前头,一连串幽微的松明火把,给他清秀如烟翼的眉骨镀上了一层阴影。他淡淡地让陆铭去帐中睡,自己则借了龙夜吟的透骨,又拨马而去。盗曳困得哈欠连天:“老大,你又怎么地?”

    谢源不发一言,狠狠抽了一鞭,使得那匹马王在广阔的草地上疯狂地纵横。烈鬃如旗,夜风如刀,一夜未歇。

    第二天大清早,谢源就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1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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