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22

    在出租上的时候,又接到了丁兆兰的电话,说是约晚上聚餐,展昭应了。那头丁兆蕙抢过哥哥的电话,戏谑一句“小白那边电话我们就不打啦,省点儿话费,你来的时候把他捎上,反正是你的家属”,展昭笑了一会儿,说了声“好”。

    收了电话,展昭捏了捏眉心,心底寂静荒芜,雪覆百草,叫人雀跃鲜活不起来。

    到了雪窗斋,王元之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想必又被他舅舅打发出去了。展昭往后院琴室走,隐约听到了对白的声音,心中微讶。

    舅舅在招待客人?

    那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展昭到了琴室门口,窗棂关着,也瞧不见什么。他敲了敲门,听到舅舅的声音才进去,抬眼一看,那客人倒也不是陌生人,就是玉堂的那个战友。

    “宋先生?”

    展昭恰当地露出惊诧的神色,似乎对于他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以及居然还出现在舅舅的琴室里这两件事,都感到很惊讶,对后者尤甚。

    段雪窗依旧是淡淡温柔的表情。

    “今天怎么就你自己来了?玉堂那小子呢?”段雪窗很少看到展昭一个人来他的琴室,“他外公找他有事,在家里待着呢。”

    展昭脱了外套挂好,这才坐到了宋乾的旁边,段雪窗的对面。

    “宋先生与我舅舅是旧识?”展昭自然地接过段雪窗手中的紫砂茶壶,开始泡第二遍茶,“真没想到,能在我舅舅的琴室里见到你。”

    宋乾拿捏着分寸,一时讲不清楚他和段雪窗的关系——再者,他们现在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不算旧识,只是新知,觉得投缘就常过来拜访段先生。”宋乾一笑。他摩挲着手中的空杯,无法定义两个人这种似近似远的关系。

    等茶的功夫,展昭又问:“快到元旦了,宋先生家里人不催你吗?”他笑了笑,“我妈每个星期都要来好几个电话,每次都是在催我妹妹回家。宋先生在部队多年,想必家里的姐姐也会催你吧。”

    这话里已经暗含着逐客的意思了。

    宋乾假装自己没听懂,只看着段雪窗说:“我家妹妹学琴,也学了好多年了。她以前的琴坏了,一直想换个新的,没挑到好的。我姐姐说我不能空手回家,正好这地方琴不错,让我给庭庭挑把好琴再回家。”

    所以他借着这个理由,又多盘桓了半个多月。

    宋庭庭倒是很高兴,拉着姐姐求不催。

    雪窗斋琴不错,南北闻名,但好东西自然不易得。段雪窗做的琴就少,卖给谁还要看心情。如今斫琴手艺流传甚窄,像段雪窗这样大师级的人物,产量更低,想要从他这里挑一把好琴,是要多费心的。

    宋庭庭天天一个电话催着她哥,务必给她带份满意的元旦礼物回来,否则回来不叫“哥”。话是嚣张的,语调却是温软的,小女孩子的把戏。

    宋乾乐见其成。

    展昭注视着宋乾的表情,眼底隐约有些审视的意味,半天之后才慢悠悠地笑。茶水滚了,展昭熟络地洗杯泡茶,一边说:“姑娘学琴几年了?”

    宋乾猜到展昭也是个行家,就答了:“七岁开始学的,十五年了。”

    展昭客客气气地给宋乾倒茶,再给他舅舅斟茶。抬眼时见舅舅神色温和,对自己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置可否,只是浅淡笑,就有了几分底气,回头对宋乾说:“宋先生是玉堂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这种小事,说一声我倒也能帮帮忙。雪窗斋的琴都不错,不如我帮宋先生的妹妹挑一挑?”

    “也成,那就麻烦你了,展昭。”

    宋乾一如既往地自来熟,他是个人精,猜出来展昭特意过来,想必是有事情要跟段雪窗说,自己一个外人杵在这儿,多有不便。茶喝一杯,起身告辞。

    展昭和和气气地把他送出了门。

    “舅舅,您真的不认识宋先生?”展昭狐疑地看向他舅舅。

    段雪窗一哂:“现在不就认识了。”

    展昭无奈一笑,知道舅舅自有分寸,也就不纠缠这个问题——或许舅舅真的跟这个男人投缘吧,交朋友又不是坏事。

    再者说,玉堂的朋友,人品料想不差。

    “说吧,你把我的客人撵走,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儿?”段雪窗捧着茶杯,笑得眉眼弯弯,心情似乎不错,“遇到麻烦了?”

    “不是。”

    展昭把宋乾的事情放下,望着段雪窗:“舅舅,我妈打电话给我。”

    “姐姐最近好吗?”段雪窗随口问了一句,“她这几年挺闲的,小鲜也大了,又不用她照顾,你不如叫她来这里玩玩,别总是待在常州。”

    他们姐弟二人,也有段日子没见了。

    段雪意很少回到这里,除了清明要回来给父母祭拜,平时不大往这边走动。但两地相距不远,来往一趟不算多么费事。

    段雪窗也是搞不懂姐姐的心思。

    展昭也不懂。

    “挺好的,在家养养花,弹弹琴,看看书。”展昭叹道,“舅舅,先不说这个。我妈跟我说,今年让我把小鲜和你一起带回去过年,去常州。”

    段雪窗放下茶杯,凝目看着自己的外甥:“展昭,你是不是不想去梁家?”对于姐姐的婚姻和家庭,他不能置喙什么,对这个外甥,却是很怜惜的。

    他知道展昭的心结在哪里。

    展昭微微低头,凝望着茶杯中浮沉的青芽,半晌后才说:“常州老家那边,我爸也没什么亲戚。开始几年,回那边去过年,是因为叔公还在世,要求我过去,说家里人本来就少,也让我认认人,我才回去的……现在叔公过世了,小一辈的亲戚里,我连人都认不清,平时也不来往,回去的话,估计也没什么意思……”

    展昭的叔公是他爸爸的叔父,一生无子,把展昭的爸爸当做亲生的一样疼爱,资助他读书,教导他成人,对展昭爸爸有大恩。他在世时,展昭作为孙儿辈,自然要回老家去陪他过年,以尽孝道。

    前年他叔公病逝,按照习俗,所以展昭去年必须回老家,大年初一的早上给叔公上香,这是孝礼。

    到了今年,只需清明祭拜即可,叔公不在,展昭其实已经没有回常州过年的必要了。

    他像是很想找到正当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抬头看段雪窗:“舅舅,外公外婆都走了,这边家里只剩下你跟我,你想去常州过年吗?”

    段雪窗笑了一下,像展昭小时候每次不开心时那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去常州干什么?我老家在这里呀,姐姐只是怕我寂寞,才要我过去。”

    “那舅舅寂寞吗?”展昭目光如露,静静地看着他。

    段雪窗摇头:“我为什么要寂寞?我有很多朋友。”他露出有点得意的表情,“我这辈子,别的不多,就是朋友多。”

    人总要学会改变。

    展昭似乎有点费解,疑惑地问:“舅舅,你有没有想过要结婚?这么多年,您为什么不成家?”

    他的口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怅然和遗憾。

    如果舅舅结婚了,有舅妈,有个表弟或表妹,那么他留下来的理由,仿佛就更顺理成章了一点呢。

    这边有个家,他不需要回到常州,去别人的家里感受过年的热闹与喜气。

    段雪窗沉静地凝视着展昭,轻轻拍付他的脑袋,力道和语气里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温柔与怜爱来。

    “展昭。”

    “舅舅?”青年仰着脸看他。

    段雪窗笑了笑,这个孩子,明明在外人面前已经是个非常温和沉稳的男人,是别人的依靠,会成为别人的臂膀,但这么多年……他的心里,还有是个小小的孩童停在那里,始终不肯离开。

    像迷了路的小孩儿,固执地留在原地,等爸爸来找到他。

    “你刚出生的时候,大家都高兴坏了。”段雪窗含笑望着展昭的眼睛,语气平淡,但非常温柔,“外公外婆,我,还有你爸爸妈妈,每个人都对你的降生,充满期待。你爸妈感情……确实一直都有点冷淡,我们都看在眼里。”

    展昭的神色黯淡下去,露出些难过的表情来。

    在舅舅面前,本就没什么值得掩饰的。

    段雪窗叹道:“你从小就非常可爱,聪明,乖巧,但特别黏人,要人陪你,不然就会害怕,做恶梦。你生下来之后,我姐姐和姐夫就很少冷战了,感情缓和了很多。如果不是后来姐夫他……我和爸妈都想,等你再长大一点,他们应该就能度过这个漫长的磨合期,有更和谐的夫妻关系吧。”

    只可惜……

    展昭的父母并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妈……不喜欢我爸。”展昭沉默很久,才轻声说,“我知道,爸爸一定也知道。”

    段雪窗拍了拍他的脑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展昭的眼睛,“可是你爸爸爱你妈妈呀。他爱她,会对她好,而你妈妈不讨厌他,其实感情上的事情……”他顿了顿,问道:“展昭,你有很喜欢过一个人吗?喜欢对方就像是喜欢自己一样,了解他胜过了解自己,对他的耐心宽容胜过对待自己,有过吗?”

    展昭是个认真的人,他很仔细地思考,然后给出了答案——唇齿含香、凛秀无双的两个字。

    “玉堂。”

    段雪窗就笑了笑:“你和玉堂,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和知己,或者定义为别的关系也行。你看,像是你们这么好的两个人,永远都那么默契、宽容、信任、耐心,这样的两个人……其实是很少的,有的人,活了几辈子,都不见得能有你们这么幸运。”

    他的神色悠然,语调和缓,听得人不自觉心下宁静。

    展昭睁着眼看他。

    段雪窗端起茶杯浅浅地啜饮了一口,才说:“这世上的大部分人,朋友也好,恋人也好,夫妻也好,就会像你爸妈那样,一方怀有浅淡的感情,一方怀有更深重的眷恋,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光阴和足够的耐心,坚持走到最后,总会看到与最初的时候不一样的风景。到那个时候,再回首去看,也许会发现……身边这个人,原来面目比自己初见时要温柔可爱得多呢。”

    紫砂壶里的滚水又开了一沸,发出了轻微的气泡声。

    像是展昭曾经的梦境,清朗少年的音色像透明雨水绽出来的花朵,他们说的话就一朵一朵飘散在夜雨里,又“噗”的一声,像温暖可爱的气泡一样破掉。

    活泼的,欢快的。

    “有时候,两个人多走一段路,才能知道身边的人对自己的人生而言,究竟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和多大的分量。”

    段雪窗提壶,轻轻巧巧地冲泡着上好的茶叶。

    “展昭,你的父母……他们没有你和白玉堂那么幸运,有人知自己如知彼心,你要学会原谅他们。”

    舅舅的声音带着陈茶的熨帖芬芳,渐渐神奇地抚平了展昭心中多年的不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