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第25部分阅读

    爱莫能弃 作者:肉书屋

    爱莫能弃 第25部分阅读

    们一下子都笑出了声,钱眼道:“知音,人家是怕你听了皇上拒赐婚姻,心里不舒服。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人传信,不仅给你,大概恨不得整个谢府董府乃至京城都知道。这是什么心思?比你胆大多了。”

    我不服气道:“我是女的,能干什么?”

    钱眼一瞪贼眼:“能干的事多了!绣个什么荷包,写个什么诗,给个什么手绢儿,赠个什么纸儿,丢个什么玉镯,解个什么带儿……”

    我气道:“说什么呢你?!”杏花笑得捂着嘴,老家人一脸不高兴。

    我看着老家人说:“请告诉谢审言大人,我不担心了。”我咬了一下嘴唇,又说道:“说我会到门口,去接他。”杏花停了一下,听懂了,低声一阵笑。老家人冷着脸,施礼而去。钱眼看着杏花说:“娘子,怎么笑成这样?”

    我马上抱着言言转身离开他们,可还是听到杏花断断续续地告诉钱眼:“记得那天,小姐,就是这么对言言说的,一定去接他……你看,她是如何对言言的……”钱眼的怪笑声:“自然又要抱……又要……”

    这一夜,我十分兴奋难眠。我原以为我们又会很长时间,甚至再也,见不了面。前一阵对生死的忧患,让我天天过得焦灼不堪。可现在,突然一下子,他就要来了,还明白地说出了要日日相见的话语。我知道因为皇上未曾允婚,我们已经无法正式成为夫妻,他为官入仕让我们在一起的目的已经不能实现。他索性破罐破摔,不再遮掩,竟然就要这么公开来相见,不再有任何顾忌。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之说,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反而可以乱走了,看看能否寻到新的途径。

    想到我们就要见面,回到他为官之前的那样的时光,我总禁不住微笑。

    可另一方面,我心中就是觉得忐忑,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我抱着言言在屋中来回走动,他一声不响地紧靠着我,好像也体会出了我的慌乱。我不知道怎么来形容这种感受,有点像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我的心。那只手一会儿就握一下,我在那一握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心惊胆颤。这种恍然怔仲瞬息过去,我又以为是自己在多心多虑。有时我的手脚突冒冷汗,身子会轻微发抖。我无心做什么,只想找人讲讲我的感觉。可大家已经睡了,我不能去打扰他们……

    我一遍遍地想这是不是表示要出什么事?爹今日说皇上对他还是有保全之意,谢审言也没有触怒皇上,老家人说他明天会来看我……我在担心什么?

    时值深夜,言言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漆黑中,我躺在床上,就是无法安眠。我突然非常非常想见到谢审言,想抱着他,想吻他……我的心像是在坠向万丈深洞,那里妖魔鬼怪,阴暗无比……我轻轻地用手搂着言言弱小的身体,他似乎感到了我的手臂,睡梦里过来依偎着我。我多希望这是谢审言的身体,多希望听到他对我说别怕,别担心,他和我在一起……

    我在对新的一天的盼望,对谢审言的思念和莫名的恐慌之间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美梦和恶梦交替,好多次,我都感到谢审言进来,坐到了我的床边。我在梦中起身向他伸手,总一下醒来,只看见了黑夜,后来,是淡然而来的黎明。

    上午我梳洗过,见冬季的天空,布满阴云,怕是要下雪,就在淡杏色的贴身细棉上衣外穿了藏青色的长袄,下身穿了的黑色的加厚长裙。杏花来后,我说想去看看常欢和常语,好几天了,不知常欢是不是还是那样像鹦鹉一样天天乱叫。杏花笑着说好,她让人告诉李伯备好车,在门口等我们。天凉了,我们不骑马了。

    我抱着言言和杏花一路说笑着往大门口走去,我的心情大好。现在是上午了,再有三四个时辰,六个多小时吧,谢审言就会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就高兴得大跳。昨夜的忧虑一定是我对他思念过度造成的无病呻吟。有什么要操心的,爹没事,他没事,我在自寻烦恼。

    杏花笑着说:“小姐一个劲儿地在笑呢。”

    我咬嘴唇,可自己也知道嘴角实在拉不下来。杏花又说:“谢公子,不,谢大人,今天,可就来了。”

    我哼一声:“就你知道!”还是忍不住地笑。

    到了门口,李伯也微笑着,我说道:“怎么每个人都知道?”李伯说:“钱管家昨日特地来告诉我,说千万下午在门口等着,看看小姐要怎么接谢公子。”杏花笑出了声,我咬牙:“你那可恶的夫君,我饶不了他!”杏花笑嘻嘻地道:“他到时候也会来看……”

    正要上车,见一匹马飞奔而来,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跳下了马,匆忙说:“我是宫中持事之人,有要事要见董家小姐。”

    我一愣,开口说:“我就是董玉洁。”

    他看着我,看着我手中的言言,面露怀疑。杏花说道:“这的确是我们的小姐。”

    他终于一拜说:“宫中传令,请小姐立刻前往皇宫玄敬门。”我心中突然剧烈地跳起来,难道我昨夜的预感是真的?!爹或者谢审言出事了?!我把言言往杏花怀里放去,可一向安静的言言此时突然放声大哭,死死地抓着我的衣服不放。他的哭声让我更加心中烦乱,手足无措。

    李伯突然问:“请问这位公公,可有宫中玉牌?”那太监抬手出示了玉牌,李伯仔细看了,点了头。

    我一边继续推开言言,一边问:“请问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那太监平静地说:“只请小姐宫中一行,有人想见一下小姐。”

    我紧皱了眉头,难道是皇上?我倒正想见见他。就说道:“好,我随你前往。”

    言言的哭声不断,杏花说:“我也随小姐前往吧,小姐就抱着言言,他哭得可怜。”我点头同意,就重搂住了言言,杏花扶着我上了车,李伯和太监骑马跟在车外,我们一起去往皇城。

    我平时不常出府,来此快两年了,只在皇城边上过了几次。我平时不认路径,走过的地方根本记不住。现在在车中看着外面,只觉都是陌生。

    我心中的焦躁几乎要让我尖叫,无数坏的念头层出不穷。爹会不会要被斩首,临死时想见我一面?爹是不是就要被流放,临走要叮嘱什么?谢审言是不是触怒了皇上?皇上想亲自告诉我坏消息……我努力寻求我的异感,可除了一种从心底感到的恐惧,我什么别的都没觉出来

    我真不想去,好几次我都想对杏花说我要回府,但那是宫中的玉牌,也许是皇上相约,我不去,会让我家的情形再恶化。爹说皇上对他有保全之心,大概皇上,像以前,只想与我谈谈玄机……李伯看了太监的玉牌,不会有假……可我只觉得越来越心慌,把言言抱得越来越紧。

    马车终于停下,我从车窗看见了高高的宫墙就在眼前,耳听车外太监大声说道:“董家小姐董玉洁到了。”外面由远至近,一阵声响,听着是许多人的脚步和车辇之声,把我们的马车围住了。此时我的恐惧已达到了顶点,觉得我的头躺在了断头台上,等着刀口落下来。

    我使劲地抱着言言,他也不出声地抱着我。杏花也觉出异样,双手紧紧抱住我的一只胳膊,颤抖着低声说:“小姐,不对了呀。”

    55绝地

    车外面李伯喝了一声:“你们要干什么?!”一阵打斗,有人出声道:“大胆恶奴,竟敢冲撞太后御辇!”打斗停了,李伯大声喊:“我家老爷在哪里?!”听着有人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住口!”

    外面安静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把那贱人拉出车来!”

    车帘一掀,几个太监模样的人上来,几把就把我和杏花拖了下来,我抱着言言,杏花还死抓着我。

    那个女子的声音又说:“带她过来,让哀家看看这个恶毒的女子!”

    去接我的太监一指我,好几双手把言言生生地拉开了,言言大开着双臂依然要扑过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杏花也被扯开了,我在浑身的颤抖中勉强说:“杏花,抱着言言哪!”杏花挣扎着过去把言言抱住,也说不出话来。几个人拖着我走向一驾皇宫的车辇。我一瞥中看到周围有二三十人之多,李伯被几个人按在那里,他看着我,眼里显出了慌乱。

    拖着我的人们把我一把按跪在那里,辇中的声音说:“让她抬头。”有人抓了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对着辇车的小窗,里面隐隐约约,有一张珠光宝气的脸庞。

    那个女子的声音又说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做下那样恶行!哀家隔帘都能看到谢爱卿身上的累累伤疤。可怜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被你折磨成了那个样子!”

    后面李伯大喊:“不是我们小姐!太后,是恶奴郑四干的!”

    太后喝道:“住口!我也几乎被你们骗了!要不是贾爱卿给了我那郑四的供状和这贱人当堂的口供,我差点就放过了真凶!”

    李伯大声说:“我家小姐没有画押!”

    太后厉声道:“那是因为谢爱卿的阻拦!贾爱卿呈上了那马姓官员和一班衙役的画押证言,都指这贱人亲口承认了恶行!”

    杏花尖叫着:“太后,真不是小姐啊!不然的话,为何谢大人还要娶她?”

    太后冷笑:“就是因为你们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再也娶不了别人!谢爱卿心地良善,让你得逞!哀家就偏不能容你逃脱惩罚!你身为太傅之女,骄横跋扈至此,就因你的父亲没有把皇家放在眼里!官府不敢刑责你,我就为他出这口气!”

    杏花大哭道:“太后,千万不能动我们小姐啊,您会要了谢大人的命的,他们是一双爱侣啊……”

    太后骂道:“无耻的奴婢!想这样救这个贱人的性命。谢爱卿恕了你,我可没那么好心!你当初对他鞭打水浸,干了那么多残忍之事。我本该卖你入青楼,让你也受尽凌辱。可恐你父多方勾结,营救了你,连皇上都似乎对你有偏爱之心。我今天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人!剥去她的外衣,对她施以鞭刑,我不出言,不许停止!”杏花和李伯都发出一阵哭喊。

    太监们上来,三把两把就扒去了我的棉服,只余下了我的淡色内衣。冬天的风瞬间就透了我的身体,我的身子在剧烈发抖,可心中却是一片平静。

    我已经知道我此次不能幸免。我知道我那天的预感是对的,我和他再也不能相见。那个漫长的吻同我们的分别相比,实在是太短太短……

    我的脑中清亮如洗,只想着怎么再对他留下一句话,匆忙间我只能大声说道:“太后!请一定转告谢大人,说我欠他太多,让他一定好好保重!”

    太后说道:“动手!”

    余光中我看见几个人的手拿着鞭子抬了起来,我的心也提起,大喊道:“告诉他,我……”一句没有说完,鞭子已打到了我的身上,我平生从没有感到过的剧痛突然撞击在我背上,让我倒吸了口气,咽下了我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语:爱他……

    剧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袭来,痛意从身外到达,直穿入我的五脏六腑,刺入我骨头,延伸到我的脚尖。我痛的双手紧握我的双臂,指甲深掐入我的皮肤。我想放声大喊,但在最最深处的残余的清醒里,我想到了谢审言当初也受了这样的苦,也受了这样痛,他没有喊出声。这一丝念头让我紧咬了牙关,苦苦忍耐。我紧闭了眼睛,可泪水还是在无以伦比的痛楚中像奔泉般涌出……

    渐渐地,我听不见鞭子的呼啸声,听不见杏花的哭喊,在疼痛中,我没有了任何思念,没有了任何情感,没有了任何向往,没有了对世间的任何留恋……

    在让我跪地不起的痛苦里,我对着那我不知名姓的神明默默哀求,快快让我离去,快快让我不再痛,我不知我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不出声求饶,请让我在丧失了最后的尊严之前死去……

    我终于从剧痛中解脱出来,在半空中看着我自己。三个人还在挥鞭打着地上的我,那个女子穿着淡杏色的衣服,扑卧在尘埃中,不再动弹。淡淡的血痕从她的衣服上渗出来,她黑色的裙子濡湿一片……

    杏花和李伯哀哀地哭着,突然,杏花怀中的言言挣了出来,他四脚着地地爬向了地上的我。他在那些人的脚边爬到了我身边,接着爬到了我背上,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娘!”他没有哭,只安静地在趴在我的背上抱着我,像是睡着了。那些人鞭子挥不下来,有个人要把他拉开,言言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就要扯开我的衣领。有个人拿起了我的手腕号了一下脉,转身说道:“太后,她已经死了。”

    杏花的哭声几乎成了尖叫,可李伯立刻没了哭声。

    太后的声音响起:“这个下贱的东西,已经有了孩子!”

    李伯突然声音沙哑地说道:“太后,那是我家小姐收养的孤儿。除他之外,我家小姐还收养了两孩子。现在我家小姐已死,请太后通知我家老爷前来。”他的泪水未干,可语气平静,脸色格外冷漠。他抬头看着周围的人,其中一个骂道:“看什么哪?你这恶奴想找死?!”李伯马上低头说道:“请公公原谅我的无礼。”

    太后冷声道:“你以为我怕你家老爷?他不过是给皇家效力一个奴才!你们在此看着,不许人给她收尸,让百官下朝从此经过也看看这恶女的下场。别以为是高官显位,就能为所欲为!回宫!”说完,她的车辇转头进入了一丈外的宫门。十来个太监留在了周围。

    杏花连滚带爬地到了我的身边,费力地把我翻过来,言言马上松手,等她给我翻了身,接着再趴到我的胸前不动了。李伯慢慢地走到了杏花身边,跪下,拉起我的手,又号了下脉,放了手,接着就定定地跪在那里。

    我看见了我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我的脸上泥泞不堪,是我的泪和了尘土,覆满了我的脸庞。杏花哭着掏出手绢给我擦脸,可是越擦越脏,她终于放弃,哭着把手绢展开,盖在了我的脸上。

    我该走了吗?一念之间,那黑色走廊出现在了我前面,我轻松地进去了。

    黑暗,无边的黑暗,立刻包容了我的存在。我感到了从没有在我生时体会过的自由快乐!这一次,我知道我不是游荡,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一生。说来我多少有些自豪:我没有杀人越货,没有坑蒙拐骗偷,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没有存过仇恨和恶意……我是个让父母高兴过的女儿,我还报了情感,付出了爱,为孩子们留下了快乐,我为大家做了我能做的事情……

    我现在该向何处去?在那黑暗尽头极其极其遥远的那一端,有一个极小的亮点。那就是彼岸吗?我愿意前往。此念一动,我飞速地奔向那处光明,无数问题翻江倒海地从我的意识里涌现。

    如果这就是我的一生,我还有太多没有明白的事情:为什幺我总也无法填补那心底的一处空旷?为什么我总无法逃避淡淡的忧伤?为什么我常感怯懦恐惧?为什么美好的事情总是被破碎掉?为什么痛苦如此普遍,真正的幸福难求而稀少?……

    我想知道宇宙,想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想知道真理,知道人生的目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意义……

    像是在回应我的疑问,我的意识比光速还快地迅速膨胀,包含了无穷无尽的时空!在这短暂的永恒里,在这永恒的短暂里,我看到了深远的奥秘……我无法把它们都归成语言,只能说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宏爱所紧紧相连。宇宙因这深远的爱之纽带而运行生长,在每一个星斗有规律的运行中,都有着一分可以触摸的爱意。

    一切都不是无序的混乱,再浩渺的空间、再微细的物质也有着仔细的安排。这安排就是一份爱心,是一份不忍,是因爱而没有放弃的证据……

    博大是如此奇妙,微小也一样美好,我体会到了不能表达的感动,化成了流星,狂雨般绚烂地绽放在夜空,万万年,都是太短暂。

    我得到了我的答案……

    一瞬间,我看到了从没有见过的最美丽的世界。光明,清澈,天蓝似洗,比人间的颜色透亮万倍。一片最碧绿的山坡上,一棵巨大的树木,树冠是灿烂的金黄|色,在那蓝天下似是逸出了缕缕光芒。

    无穷无尽的歌声,含着最广阔的爱,充满了我的存在,我的空虚和胆怯消失无影,只感到了至极的欢乐……

    我接近那棵大树,无言的信息告诉我,到了那里,就到了家,我就离开了所有的痛苦和忧虑……

    可在我满溢欢乐中有一点点的遗憾,那是什么?我的意念寻觅着,在我方才经历一生中,我还有一个愿望。这一生与永恒相比,如此微不足道。这一生中的波折,与浩瀚的宇宙相比,如此不足挂齿。这点遗憾真是如浩淼大海中的一粒沙子……可就是这卑微的一点点愿望,却是如此深刻!让我不能一无反顾地去往那棵大树,一个闪念之间,我想的是:我离开时,没再看一眼谢审言。

    这一思之下,我就离开了那无限的充足,离开了那响彻了我灵魂的歌声,我的意识蓦地重新缩小,变成了一个再临到宇宙中一个小小地球一个小小城市一个小小屋宇的魂魄。

    谢审言站在皇上所坐的高台下面,我停在他身边。他眉头微蹙,似有所思。皇上问道:“谢爱卿,你以为如何呢?”我在意念中忽然想起,自从相识,我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他转身对着皇上一礼,开口说道:“皇上,臣以为……”我禁不住在意念里唤道:“审言。”他在句中突然停止,双眼一下睁得很大。

    这时有个太监快步跑进来说道:“皇上!太后方才在玄敬门外鞭死了太傅之女董玉洁!”

    谢审言的身体大震,他晃了一下,转了身,看着那个太监,开始走过去。可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向大门跑去。朝上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皇上急问道:“所为何事?!”太监回道:“太后说,是为谢大人出气。”谢审言刚跑近门坎,听此言一下子绊在门边,重重地撞到了门框上才没有跌倒。皇上失声道:“快……”可没有了别的话。

    谢审言浑身颤抖着扶着门框迈出了门槛,开始拼命奔跑。一边跑着,他一边抬手摘去了他头上的朝冠,扔在地上,他的头发立刻飞散开来。他接着解开他的腰带,任其落在身后。我随着他,再唤道:“审言,不用跑,我还在。”他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可稳定了一下,还是跑了下去。他跑着,脱下了朝服,朝服滑落在他脚后的甬道上。他大步跑着,再脱下了夹袄等衣物,直到他只余下了贴身的一袭粗布白衣。

    他冲出了宫门,看到了杏花身前的我,却突然慢了脚步,他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杏花身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脸上盖着手绢的我。杏花还在低声哭着,抬头看见了谢审言,她抑制住哭声,挣扎着说:“小姐说她欠你太多,让你一定好好保重!”说完她放声嚎啕,哆嗦着起身,爬过我的身体,把趴在我身上的言言抱起来。原来安静的言言又突然大哭,但杏花没有手软,愣是掰开了言言的手把他抱开了。

    谢审言看了我半天,慢慢地跪在我身边,还犹疑了好久,才伸手抱起了我。我的头向后一仰,脸上的手绢落下来,谢审言看见了我咬牙闭目满是泥迹的脸,如梦方醒,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几乎不是人声的低呼。他的泪立刻流了下来,刹那之间就从他的脸上滴滴滚落到了我的胸前。他浑身剧抖着,一下子把我紧紧抱向他的脸,把嘴唇贴在我的嘴上,拼命地连吻带咬,用舌头使劲去撬开我的嘴唇。他吻了好久,我的嘴唇依然紧闭,他腾出了一只手,用手指去扒开我的嘴唇,用力地要推开我的牙关。他推了一会儿,放弃了,又重新把他的唇贴上去……

    人们渐渐聚了一圈,爹磕磕绊绊地被一个太监扶着走过来,李伯起身过去,拦在爹的面前,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鲜血顿时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他站起就要走开,爹一把拉住了他,颤抖着流着泪,说不出话来。李伯看了爹一会儿,扶住了爹。

    谢审言的嘴停在我的嘴上,他的身体前后摇着,他的头发垂落披散,覆盖了他的肩膀和我的胸膛。我完成了心愿,想向他告别。与我在的永恒相对,他的时光不过是瞬间,我们很快就会在那最美丽快乐的地方相见。在意念里,我再次唤他:“审言,我走了。再见。”

    他猛抬头,眼里泪水横溢。他茫然四顾,突然哭喊道:“你说你要接我的!你接我来呀!你别走啊!你说的!要守信哪!你接我来啊……”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变成了一个长长的啊字,让我想起了我那次跳下悬崖后听见的那声呼喊,那声呼唤已含着深深的痛意,可这一次,我听到的却是更沉重的悲苦,因为那声音中没有了希望。

    他看了看周围,下朝的大臣们都看着他。他像迷了路的孩子,满脸是泪,显得不知所措,接着他又低头看我,赶快重新把嘴唇覆上了我的唇,好像他能从那里找到方向。他一向挺直的后背弓了下来,白色粗衣下的身躯孤单脆弱。他连连吻着我,低声啜泣……

    我方生一阵怜爱之意,冥冥间就有种力量到了我的存在里,告诉我,我的身体还能允许我选择。我能选择离开,我也能选择再留下……这留下的意念马上带给了我那些不能忍受的苦痛的记忆,那我求神明让我死去才能逃开的痛!我知道我如果留下,我要重新回到那痛里,我将疼得无法呼吸,我将疼得死去活来……我感慨我没有谢审言那样的坚强,我不要再次饱受苦难,再说,我们也不会分开得太久,对我而言,只是片刻……

    他突然开始喃喃地哭着低语:“别走,欢语别走……我愿为奴为贱……我害了你……我愿受鞭刑,受任何刑,随你而去……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我在意念里大喊:“审言,别这么想!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害我!审言!”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他的哭泣,依然在我唇上边吻我边说着:“接我走吧,你说过的……是我害了你……我欠了你……我负了你……”

    我在意念里告诉他:“你没欠我!你没害我呀!我爱你!”但是怎么也达不到他的心里。他的负疚蒙蔽了他的感应,他不再聆听我。我眼看着他缓缓地滑入了深渊,那里刀枪林立,将把他扎得鲜血淋漓,从此的每一刻,他都不会没有痛意……

    这一丝惦念方起,已成万钧沉重之力!我竟无法再离去!

    那在他怀中涌起的强烈爱意,此时重又充满了我的意识。我以为肉体已去,留下的只是意念,该不会有情感,可此刻才明白,爱从不曾消亡!

    没有了心脏,依旧能够心痛,没有了眼泪,居然还想哭。

    与永恒相比,人生短暂!可就在这相比之下微乎其微的瞬间人生里我曾深怀的爱恋,却反馈入永恒和浩渺,让我无法弃而不顾。

    这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朋友对知己的爱,是儿女对长辈的爱,是对恋人如火燃烧的爱,带着没有说过“我爱你”而余的遗憾,带着心怀了一生的同行,但没有相守过一日夜的感伤……

    最深最远的爱竟是这样:充满温柔和庇护,愿他能分分秒秒快乐,时时刻刻幸福, 不愿他有一点痛,受一分苦,不要有任何悲凉,哪怕只是瞬间……

    一刹那,宇宙翻转,万千画面,天崩地裂,沧海桑田。蚯蚓从土中拱出的小小泥团,蜻蜓点水后留下的一圈涟漪……无数时空变幻中的灵魂,纷纭往错,再入红尘,又经劫难,上刀山下火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都是为了这一线挂牵……

    原来,巨细万象间,都有不变的真谛,原来,生死存亡,一样有命运的意义……

    我对着谢审言哭泣的身影感叹:“审言!你就是让我担心哪!”……

    难以抵御的痛楚刹那临身!我的眼睛突然湿润,我在昏迷前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松开了我牙关,他的吻和着他的泪水,进入了我的口中……

    56重生

    我在痛中挣扎。

    我小时候因为怕打针,八岁以前不去医院。每次说要见大夫,一向听话的我就撒泼打滚,哭闹不已。我在大学献血,一针下去,我当场昏厥。醒来后说我是疼晕过去了,护士觉得我是她仇家派去陷害她的,让她拿不到奖金得不到评级。系里怜悯我的苦难,虽然我只献了五十毫升,还是给我了全部的补助。

    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无望无意义无解脱漫长的痛苦!就是痛!没商量,没说的!如果有人说,我供出秘密,我就不必这么痛,我会立刻成为叛徒!如果有人说,我自毁容貌,我就不必这么痛,我会马上成为丑八怪!……可无论我多么痛,我再也不敢乞求让我死去。这世上有我放不下的人,他的孤单比我所有的痛都让我心疼。

    我在半昏迷中听到许多人的哭泣,心中多少有些欣慰。这么多人为我流泪,我沾沾自喜。可在没有了人声的时刻,那疼痛让我要发疯。我屏住呼吸,不敢醒来,只希望赶快回到朦胧里去。

    可一感到那个吻上我的唇的温柔,我总会流泪不已,直到再昏睡过去。有时前一刻我还能默默忍住疼痛,可谢审言一吻我,我立即泪涌。无限的委屈,无比的伤感,我就是要哭!他吻着我,一遍遍地轻声说:“我知道,很痛很疼……”他的低语如清凉的风拂过我的身心,平复了我的痛意……

    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我睁开眼睛,发现我侧着身面对外躺着。昏暗的灯光下,谢审言坐在我床边的地上。他的下巴停在床沿他的前臂上,正怔怔地看着我。他陷下去的眼睛周围是一大圈乌青,他憔悴不堪,像老了十年。

    他见我醒来,一下抬头,强睁了原来半闭着的眼睛,他的眼里充满红丝,此时突然映出了点点光亮。我想对他笑,可没能牵动太多肌肉,成了咧了下嘴。他轻声问:“想喝水?”我眨了下眼。

    他点头站起来,我才注意到他穿着府中下奴的黑色单衣。他走到门边的火盆边拿起茶壶,到了桌边,倒了些水在一个小小的玉壶里,又把茶壶从放回火盆边。我用眼睛追着他,他瘦得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袖口露出的手腕苍白干枯。他的衣服不到脚面,大冬天,他光着脚穿着一双草鞋。

    他回到我的床前,先从玉壶嘴里喝了一口,单膝跪下,双手捧着玉壶,把壶嘴放在我口中。他抬高些壶体,倒水入我口中,十分和缓。我慢慢地喝着,水温温的,十分可口。我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他从牛角尖里激出来。

    我喝到满意时,用舌头堵了壶嘴,眨了下眼睛。他把玉壶拿开,起身放回到桌上,再回到床边,坐在了地上,使劲睁着眼睛看我。

    喝了水,我觉得嗓子舒服了,就开始讲话。我轻声说:“审言。”

    他看着我低声回答:“下奴,谢审言。”

    想玩狠的?干炒心尖儿?我还能奉陪。我闭了一下眼睛,又看了他轻轻说道:“我被打成这样,是不是挺解气的?”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满是泪光,但咬住了牙,不说话,负隅顽抗。我继续:“或者,我该更悲惨……”

    他顶不住了,低了眼帘,艰难地哽咽道:“你在故意气我……”

    我不为所动:“是你先想把我气死的……”

    他猛抬了眼睛说道:“不准再提死字!”

    我针锋相对,盯着他轻声问:“那你穿这黑衣服干吗?忘了我说的话了?”

    他看着我,泪光隐去,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命。我上次脱了这黑衣,当天就眼睁睁看着你投身入水,生死不明。我找到了你,把你叫了回来,那时就该领悟那是上天给我的警告,可是我愚钝无知,没有理会。那一路,到后来,我们在李伯的父母家,多么好。我舞剑,读书,听你说话……那时我听了李伯的事,就应知那是上天告诉我的旨意,让我安于为奴,守在你身边。可我不知足,天就惩罚了我。我脱了奴籍之身,就再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猛地那样就与你分开了,我受不了,日夜都想着去找你,可是不行了。我说了不能,你也不再来找我……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他低了头,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重返诗坛,同意让旧友给我祝寿,就让你看见别人碰了我,你就不再理我……”

    我忙说道:“那是……”

    他抬头打断我说:“是我的错,就不该去那宴席……我不再是奴,就累你公堂受辱。我在堂上认了自愿受刑,你同我说了话。我受了家法,换得了你一次擦身。我被侮人前,你终于又给我整衣,我就该知道我的命,可我懵懂不堪……我退亲之后,布衣粗服,又能与你在府中读书作画,相亲相伴,我心中欢乐,就应知这是上天给我的又一次机会,我该自承羞耻,以弃子之身见容你家。可叹我还是未明天意,妄求仕途。一旦为官,就再也不能来见你。……一受皇上提拔,求了玉笔,你哥嫂就要领受刑法,我就得放弃姻缘,不能与你结亲。这都是上天对我的提示,我执迷不悟,还要再做努力。结果,我一被委任要职,就被选驸马,连累了你的父亲,皇上当朝不允我们结婚,接着,你就被……”

    他停下来,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眼,眼中定定的:“那天我抱着你的身体,才明白了我本是个福薄命浅之人。若我想与我所爱之人相守,就要受苦挨打,再安于下贱。若我有半分不甘,想反抗抬头,天就夺我所爱,让我生不如死。我就是这么失去了我的娘亲,也要这么失去你。我当时对天发誓,只要你回来,我诚愿为奴,任人作践,再不做他想……上天垂怜我的悔悟,让你回来了。我都不敢相信,你那时身体已冷,可你流了泪,你张开了唇……上天对我如此厚爱,我唯愿一生穿此黑衣,甘做下奴,与你相守。”他微微一笑,带着深沉的倦意,但真诚温存,说道:“天不负我,我自从穿了这黑衣,就真的和你在一起了,这么多日夜都没有分开。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换衣……”

    我自醒来就感到头脑中有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明透感,听了他的话,心中感慨万千,我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他外表高傲无惧,可心上担着这么沉重的负疚感和对自己的轻蔑!那些他童年时谢御史堆在他身上的垃圾,已成枷锁,一直捆绑着他的心。难怪他真心宽恕了那个小姐,潜意识里,他大概觉得自己就应该被那么折磨至死,因为他对他的母亲的死负责,因为他不能回报那个小姐的情意……难怪我那时那么肤浅,那么居高临下,他还是没有反顾地爱上了我,只因为他看出了我对他的那份好意,因为他得到了我淡薄的温情,因为我们那些日子里的相处,安慰了他孤独的心……

    我暗自叹息,想起来抱住他,可我浑身缠着布带,背上的感觉黏糊糊的,一定都是药,隐隐疼痛,虽可忍受,但我怕一动弹我就痛哭流涕,只好指使他了。我表面平静地看着他说:“那我让你做的事,你都得做?”他马上点了下头,表情非常坚定。这就好办了呀!我低声说:“那你脱了衣服,上床来,和我躺在一个被子里,抱着我。”

    他一咬牙,大义凛然,几下就脱了单衣和草鞋,里面只余了内裤。看着他修长美好的身材,我又感叹:回来真是值了!那边接触不到他……可脸上尽量保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

    他极轻地掀开被子,躺到了我的身前。他浑身寒凉,一股冷气,我要打阿嚏,就忙说道:“快捏住我的鼻子!”他毫不犹豫,一下子就捏住了我的鼻子,我的阿嚏被憋住大半,可余下的震动还是让我眼泪涌起。他的眉头皱起来,就要离开,我急道:“还说要听我的?”他一低头,忙躺在我面前,盖好被子。我们面面相觑,他痴痴地看着我,方才他捏我鼻子的滑稽让我禁不住微笑,低声说:“要让我再求一次?”他一抿嘴唇,把一只手臂从我脖子下面伸过去,和另一只从我腋下搭过的手臂合并抱住了我。

    他通体冰冷,有止痛作用,他的拥抱让我非常舒服,他的脸贴在我脸上,我叹了一口气,真不容易呀!

    我闭着眼睛回想着:“审言,我是走了……可是我想再见你一面,就回来看看你……”他开始颤抖。

    我接着说道:“我看见你在皇上前面说‘臣以为……’我唤了你一声‘审言’,那是我第一次叫了你审言……”我给他讲了我怎么看见他跑,他脱衣服,怎么看见他抱我吻我……他抖得厉害。

    紧贴着他微凉的脸,我轻声说:“我听到你说是你的错,你害了我,我就得回来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省得你苦自己。”他轻微地抱紧了我些,没说话,可他的脸湿了。

    我又轻声说:“所以,不是你要当什么下奴我才回来的。”他立刻说道:“我就是……”我打断:“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讲什么,简直错得没谱儿。你这么大的学问,怎么糊涂成这样了?”

    他低低地说:“我给爱我和我所爱之人,只带来了苦痛。”

    我叹息道:“还‘只’?!审言,你太不对了!”

    他在我耳际低语:“那时,我如果就以下奴之身与你归隐,如果我不说不能娶你,而说我愿为奴终生,和你在一起,留在你府中……那么,后来,你就不用上公堂,不会因为我……”

    我悄声说:“本来就不是因为你,你是被害了人,要说因为,也是因为害了你的那个人。你也知道太后那么做,也不全是为了给你出气,我爹十年前就同她结下了对抗,此时我爹势微,生死不明,原来的小姐也的确干了坏事,她这么着,打着伸张正义的口号,也借机报了仇。所以,怎么说来都不是你的问题。况且,就是如你所说,那时我们不分开,我们也会有别的麻烦。皇上也许会除去爹,我们全家都被卖成奴,落在贾府手里……有个人就会说是他的错,贾家来报复他,把我们一家子都捎带上了。”

    等了会儿,我笑问:“没词儿了吧?”他没动。

    我接着低声说:“审言,如果你真的给人苦痛,你一定要有害人之心。我曾在哪里读过:无心为恶,虽恶不惩,讲的是人心的本意才是最要紧的。你从无害人之心,怎能给人带来苦痛?”

    他低低说道:“当初,我娘如果不是为了护我,也不会那么早去世,我来到世间,就为了夺去我娘的性命……”这是他的心结啊!

    我又叹道:“你怎知不是因为你,你娘多活了十年?她生你时,已然鬓有白发,心枯容槁,没有她对你的爱,你对她的爱,她也许早死在了绝望和孤独里。她有了你,一定有过很多快乐。”

    他停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娘死时,死不瞑目,满眼泪水,

    爱莫能弃 第2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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