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莫能弃 第23部分阅读

    爱莫能弃 作者:肉书屋

    爱莫能弃 第23部分阅读

    这是自那晚一别我第一次见他,我不禁抬头盯着他,想好好看看他。

    他穿着黑色朝服,更显得面白如玉,墨眉朗目。他目视前方,神色凝重,淡紫的嘴唇紧抿着,周身弥漫着种沉郁的刚毅之气,与他温雅清俊的容颜竟溶为一体,让他显得即秀逸出群又凛然难犯。

    谢审言到了马大人前,站着行了一礼。马大人起身也行了礼,半笑着说道:“谢大人,审案量刑已毕,大人有何见教?”

    谢审言慢慢地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精美的长形金色锦盒,一寸宽,半尺长。他双手捧着,似乎那锦盒很重。他走上几步,将盒递向马大人,低哑着声音说道:“马大人请看,这是何物?”

    马大人双手接过打开,脸色微变,立刻站起离案,手举了锦盒说道:“难道这是我朝传奇之宝,姻缘玉笔?”

    谢审言轻声说:“请马大人仔细查看盒上皇玺印记。”

    马大人看了,脸色阴暗。谢审言问道:“马大人可知这玉笔来历?”他的声音不高,大家都不敢出声,怕听不见他说话,满堂静静的。

    马大人语气僵硬地说道:“两笔玉成,一只刻有姻字,一只刻有缘字……下官不知其他。”

    谢审言轻叹道:“我当奏明皇上……”

    马大人突然说:“哦!下官想起来了!当初我朝开国高祖,以一介寒士之身,用此笔定情了当时的天下第一侠女,从此伉俪携手,一文一武,驱逐外虏,创立了我朝一片基业。高祖一生只娶了那一位传奇女子,婚姻无上美满。高祖遗诏,此笔得天所佑,当赐皇上所倚之未婚重臣,助其成就良缘,以示皇家代天行善,恩泽世间。只是,此玉笔在那夫妻离世后,必须还回到皇上手中,以便再赐他人,绵延皇家之恩德。据说,这玉笔曾成就七对姻缘,对对幸福荣耀,无一例外!此笔已在外四十余载,回到皇家不过一年有余……”他停了下来。

    谢审言又轻声道:“马大人的学识的确渊博,令人佩服。只是不知,这笔,如何成就姻缘?”他的语气和霭,似乎是在真诚地询求答案。但马大人的脸色愈加难看,他的声音也变得低微,无力地答道:“此笔男女各持一支,所缔姻缘视为皇上所赐,得上天保佑。”

    谢审言双手接回锦盒,低声说道:“谢谢马大人指教。”他转身到了哥哥面前,对着拉着哥哥手臂的衙役们低声说道:“放手!”那些人竟一下都放了手。

    那边马大人出声道:“既然皇上把这传奇之笔赐给了谢大人。谢大人若转赠他人,难道不怕辜负了皇上一片爱才之心?滥用了皇家恩典?!”

    大堂里沉寂无声。

    谢审言没有回身,答道:“皇上秉仁义之念,旨在成全良善,缔造完满。我今为皇上多施恩煦,意图弘扬皇上的慈德之心。大人如果有所不满,敬请向皇上奏明心迹。”依然的声音不高,但语气格外笃定,马大人不出声了。

    谢审言弯了身,双手把锦盒捧给了跪在地上的哥哥,哥哥迟疑不接。谢审言对着哥哥说道:“玉清,我实在愧疚。本是我心有所属,不能履行婚约,可连累了陈家小姐,如今为你们惹出了这样大的麻烦。今得皇上恩赐,我方能稍偿我的歉意。快接过这锦盒,给陈家小姐一只玉笔,以救水火,不要再拖延。请敬谢皇上天恩浩荡,从此你们缔结良缘,永受皇家庇护!”

    哥哥接了锦盒,跪拜在地,口中说道:“皇上德重恩弘,大人慈心侠义,草民必永铭于怀,惟愿日后能肝胆相报!”说完直起身,打开锦盒,拿出了一只笔,递向冬儿。女牢官刚要阻拦,谢审言低声说道:“此乃皇上所赐之物,何人敢强行夺抢?”声音谙哑,可听来让人哆嗦。女牢官手缩了回去。哥哥把一只碧绿晶莹的小巧玉笔放到了冬儿的手指间。冬儿低头紧紧握住。

    谢审言挺直了身躯,对马大人施礼道:“大人,下官还要马上回宫,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没再说一字。行走时,他没有往谢御史那边看,可向我这边微扭脸看来。他的眼中盈盈光亮,与我的目光只一触,他马上垂了眼帘,跟着衙役走了出去。

    公堂中格外安静,爹叹了一声说:“清儿,起来吧。你就陪陈家小姐持笔去游街示众,也好让大家看看高祖珍惜的宝物、现今皇上赐福姻缘的玉笔是何模样。”

    马大人恍然道:“快快来人,卸去陈家小姐的枷锁!”女牢官上来几下开了枷锁,哥哥跪行了几步,一把抱住了冬儿,冬儿低声哭起来。

    马大人对着谢御史说道:“既然他们有皇上赐的玉笔,谢审言大人方才所言,似是说他本无有成亲之意。我现今不能施刑于陈氏,谢御史大人,我将把这些都细录在案,望大人见谅。退堂!”他下堂离开。

    谢御史哼了一声,阴沉着脸,起身走了。贾功唯慢慢地从我们面前走过,突然转脸盯向我,我忙低头,不敢看他,但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阴冷,刀一般划过我的身体,让我微微寒战。我清楚地觉察到了他对我的恨意,比那在崖边的长脸,多了邪恶和疯狂。

    哥哥和冬儿又跪着哭了半天,两个人相互扶着站了起来。冬儿的父母扑过去,抱了冬儿又是一场哭天抹泪,他们最后到爹面前一通作揖,爹宽慰了他们一番。

    我们在无数议论里走出公堂。

    “没见过这样的事!被退亲的公子出面,用高祖皇上的玉笔成全j……”

    “你不要命啦?!皇上所赐的姻缘,怎么能是……”

    “对对对!那董郎中行善四方,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得配美满姻缘,此是得高祖皇上保佑……”

    “这谢家可真有意思……”

    “儿子和老子反着来……”“董家倒是一条心……”

    “什么一条心,认罪一条心……”

    “我的妹妹是要伤心死了……”

    “我姐姐又得哭了……”

    “为何?”

    “董郎中有老婆了呀!”

    “问问他想不想娶妾……”

    回府时,我坐在车中,闭着眼睛一遍遍地仔细回想着方才谢审言的形容举止。我突然非常非常想念他,觉得真是太长时间没有和他在一起,说话散步,还有……

    51往昔

    我一路没说话,杏花在我身边也不出声。下车时,见钱眼面现焦灼地等着,他马上跑到我们的面前,低声问:“如何处置的?我曾听过一个相似的案子,那女子受了多少羞辱,最后死得好惨,所以我今天不敢去听。”杏花叹道:“是谢公子救了他们。”我们一边走,杏花把事情讲了一遍。

    钱眼听罢摇头道:“知音,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

    我没力气和他斗,只喃喃地说道:“我怎么了我?”

    钱眼突然心有感触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连拍双手,怪笑起来。我正心里堵得很,见他笑,真的要打他一顿!方想到这里,杏花抓着钱眼就是一通乱捶,嘴里说:“小姐都要哭了,你还笑!”

    钱眼停了笑,喘着气,贼眼亮得吓人,看着我说:“知音!我一直以为你这扶不上架的软鸭子,早晚得把人家累死,可现在看来,你成就了人家……”

    我皱眉气骂道:“谁是软鸭子?!杏花!打他!”

    杏花一阵挥拳:“你说什么哪?!昨天没打你,你就……”

    钱眼抱头弓背,一边说:“不是软鸭子……”

    杏花停下来,钱眼回了气,笑着看着我说:“不过也差不多……娘子!我没说软鸭子啊!……”

    我知道他在给我解闷,三个人笑了一通,钱眼有些正经地说:“真的,知音,我现在开始相信天意了。常人干的事,放在你们身上,就不成。你们的事,放在别人身上,也不行。最简单的,你要不是这么死心眼儿地犯傻,人家也不会这么不放手地死命拽着你。这还真绝了!谁经历了那些,还能像人家这么重新振作,锲而不舍,入仕为官,直至向皇上求赐玉笔!都因为你是个笨蛋呀!”他说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我只能条件反射性地说道:“谁是笨蛋?!”

    钱眼停笑看着我说:“知音,我和人家走了一路,日夜在一起。人家那心性儿,傲得出格儿,倔得离谱儿。人家动了心,就认了死理儿。一旦下了手,就没想着要撒手。就是因为你这么麻烦,人家顾着你,就没心思顾着你的前身对他干的那些事。人家走到了今天,你什么都没干,可说来,你还是帮了人家。这道理,除了我这么精明的人,谁想得到?天意如此巧妙,这才叫天作之合啊!”他得意得使劲晃脑袋。

    我皱着眉:“你瞎说什么呢?谁是麻烦了?!”

    钱眼停了头部体操,看着我冷哼:“知音,自从我们认识,我可曾错过一次?我指点过你多少次?”

    我无话了。

    钱眼一贼笑:“知音,你怎么麻烦都没关系,我告诉你,人家不会嫌你,但你也实在……”

    我气:“说什么哪你?!你又不是他?!”

    钱眼又笑起来:“知音,看看你,笑了吧?”

    杏花也看我,说道:“小姐是笑了。”

    我叹息道:“钱眼,谢谢你的好意了。”

    钱眼翻了下眼睛:“看在我从你们家挣了不少钱的份儿上,咱们平了!”他又对着杏花说:“娘子,咱们幸亏不是他们,不然的话,我可折腾不起。”

    杏花嗔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钱眼一瞪眼:“怎么是开玩笑?!我从小要饭,露宿风雨,没别的!就想要个我一回家,帮我脱衣摘帽、问寒问暖,给我跑前跑后、上汤上菜,晚上让我……不说了!……的像我娘子这样的美人儿!你要是像你小姐这样似是而非胡思乱想的,我早跑了……”

    和他们说笑了一会儿,我心情好了许多。钱眼的话又一次让我感到心中甜蜜,让我想起那次旅程中的事……我去莲蕊处抱了言言,只有在言言紧紧的依偎里,我才没有被对谢审言突来的思念追打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后面的日夜里,谢审言的影子片刻都没有离开我的脑海。我像活在两个层次里。每天,我和孩子们玩闹,给他们喂食穿衣,用话逗他们。可与此同时,我惦念着谢审言,想像着他在干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见面。

    我总想与身边的人谈论他,

    我经常想说些:“那时,谢公子曾说……”“当初,谢公子也喜欢……”“谢公子如在这里,他会……”之类的话,每每活生生地咬牙忍住,就差把自己掐死。

    以前我有一位考上了北大的朋友,第一个寒假她回来,几乎把我们气疯。与她一起吃饭,让她递个筷子,她会说:“没什么!我们在北大经常这么递筷子……”与她逛街,她会说:“这个颜色,在北大,会被认为很土……”她临走时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朋友们都不理她了,我说大家很忙,她说因为大家嫉妒她。

    我知道这一点,就明白决不能把谢审言挂在嘴上。

    我想知道有关谢审言的一切!可我再不敢问杏花任何那个小姐对他做的事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肯定会大哭不已。我想问李伯当初谢审言是怎么好起来的,他吃了什么药?可实在不好意思。我想问爹谢审言当天在朝上都干了什么,他说了什么话?可爹不让我抱希望,我还是别这么公开违背他的意思……我找了半天人,最后选定了哥哥。

    我像做贼踩点儿一样,抱着言言,在哥哥看医书的他自己的书房外晃了半天,终于,哥哥走出来,忧虑地看着我说:“妹妹不舒服了吗?”

    我眼睛看着言言的头顶,问道:“哥哥婚事的准备,差不多了吧?”

    哥哥停了片刻,说道:“妹妹进来吧。”

    我抱着言言走入哥哥的神秘书房,一股药味儿,沿两面墙的长案上,堆满各色草药瓶罐,另一面墙,是和墙一样宽、自地至顶的书架,上面全是书,都该是医。剩下的一面墙是药柜子……

    “妹妹坐吧。”哥哥指着长案前唯一的一张椅子说,自己半倚半坐地靠在了长案边。

    我坐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哥哥突然开始说:“我初见审言,是在一次文人的聚会上。审言当时诗名正盛,人人都争相与他相谈。他待人谦和有礼,可我觉得他并不与人亲近。他不多言,但出口常有令人深思之语。那天贾功唯也在,借着酒,说些审言凭相貌惑人的话,审言只垂目不睬。结果那贾功唯更加气愤,口出脏话,被众人以酒醉劝走。人们都劝审言不要介意,审言未置一词。那日在酒楼,审言与贾功唯那么针锋相对,看来是为了激怒贾功唯,让他说出……”哥哥叹了一声,又说道:“我待贾功唯离去才到审言身边,说我是郎中董清,久闻他的诗名。审言看着我的眼神,如水般清凛,入我心底,让我觉得他知道我真的是谁,他只对我施礼说了声幸会,再无多言。后来,我又几次去接近他,他多只是点头而已。我倒不曾在意,因为我在旁边看着,他虽然有众多文友,但没有一个亲密的朋友。对亲事也是百般挑剔,媒人们抱怨说他要的人大概只上天能给他找到了。我行医处处,听人们在背后议论他为人孤傲,淡漠无情。可我觉得是他没有找到知心的人。”

    哥哥深叹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也知道,我妹妹,那时的妹妹,不可能……他不会看上那时的洁儿。他是个才子,写出了那么多的好诗,真是心思敏锐缜密,境界高远,又有傲骨气节。我料他一定是向往能与他深谈的绝色知己。我那时的妹妹虽然容貌不俗,但平素不阅书卷,性情也很急躁。可我年幼离家,深知亲情可贵。这么多年广涉世间,自以为了悟人情。我想,审言也是生于贵胄世家,儿时丧母,虽是锦衣玉食,但没有关怀,也许他会明白洁儿也是一样的孤单,洁儿对他那么钟情……”哥哥停住了。

    我低声说道:“我想他是明白的。”明白不等于爱。

    哥哥又叹道:“我那时的妹妹……”

    我突觉难过,轻声说道:“哥哥,我想,你那时的妹妹,也是明白他的……”所以她才会那么绝望啊!

    哥哥垂头很久,我等到心中的痛意过去,才低声问道:“你可知道他家里的事?为什么谢御史能下那么狠的手打他?为什么谢御史这么和他对着干?”听谢审言那次简单的讲述,我有种感觉,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可他这么出色的孩子,怎么不得他父亲的关爱?谁没有道德理念,但多少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凌驾在那些规矩上的。

    哥哥叹了一声说道:“我那时为了了解他,曾仔细查询过他的身世。据说他的母亲出身并不显赫,但艳冠京华。谢御史年轻时就已入朝为官,气盛傲慢,听了那女子的美名,甚不以为然。只说去看看究竟,好加以批判。可在一次庙中上香时看到了他的母亲,就一见难忘,一定要娶她。谢家门庭高贵,谢御史当时年轻有为,本以为轻而易举,但求亲三次,都未得到允婚。后来人们传说,那女子并不想嫁入谢家,她的性情本十分温顺,但在这件事上,却异常坚定,几次寻死觅活。她虽未明言,但大家都猜测她有心上之人。这些话传入谢府耳中,谢家本不该再纠缠,可谢御史竟像痴迷一般,非要那个女子,绝不娶他人。”我低头想着,谢御史怎么不记得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反过来,对谢审言这么刁难。

    哥哥接着说:“据说谢御史为那女子吟诗作赋,几日就传一片书简。”我惊讶得抬头,谢御史会作诗?!

    哥哥苦笑:“是的,谢御史年轻时,也是个口出诗句的才子。现今,流传下来的谢御史当时的诗篇,都是情意之颂,尽述爱慕之心。审言正相反,从出道至今,成诗过百,无一涉及情爱……”那他一定是没爱过?

    听哥哥说:“这么过了将近一年,那女子家突然派了媒人到谢府求亲,谢御史自然应允。”

    我舒了口气说:“那他心愿了了,该高兴了。”

    哥哥轻摇头说:“人们说,其实是因为那女子所恋之人弃她而去或者死了,她才嫁了谢御史。”

    我皱眉:“他们是不是见不得好事?怎么不说好话?”

    哥哥轻叹说:“人们这么说,是因为知情的人讲,那女子嫁入了谢家,一直忧郁寡欢,谢御史觉得女子应该全心侍奉夫君,加上那些传闻,心中非常不爽,就常对那女子口出教训,处处挑捡指责,对她的过往十分计较,多加嘲讽。结果那女子更是忧伤,常以泪洗面。可奇怪的是,大家都知道谢御史对夫人不好,但人们让他娶妾,他又都拒绝了,说女子水性杨花,根本不值得养在家中。”我心里一动,感慨那谢御史实际上是深爱着他的夫人,谢审言肯定也明白,所以才看透了那位对他施刑的小姐……一时又心痛。

    哥哥继续说道:“审言出生时,他的母亲才二十二岁,可人们说她已经美貌不再,甚至有了白发,与平常民妇毫无区别。”

    我想起谢审言曾说他的父亲指责他的母亲对他溺爱无度,就说道:“他曾说他的母亲很爱他,他应该有个好的……”

    哥哥一声深叹:“这才是可悲之处,人们说他母亲十分爱惜他,可谢御史对他十分厌恶,说他是他母亲的摸样,即使学了些剑术,也不会有男子气。”我猛皱眉,怎么能对一个男孩子说这样的话?!

    哥哥说道:“他的母亲越护着他,谢御史就越惩罚他。据仆人们说,他从小常被罚跪,挨竹板。他表面是个随和的孩子,可其实性情十分倔强,怎么也不求饶,更是让谢御史生气,下手十分重。他哪里是贵家子,还不及农户人家的孩子过得自在轻松。他的母亲总陪他下跪,用身体护他,可还是不可能让他免责,毕竟她不可能时时在他身边。这么过了十年,他的母亲病卧在床,对谢御史说,如果他再对审言如此狠心,她绝食而死。谢御史不以为然,他的母亲真的就不再进食。也许因为她本已经精疲力竭,只五六天,她就已然垂危,人说谢御史在她床前痛打审言,说她不进食,就活活打死审言。仆人们讲头一次见审言痛哭求饶,承认是自己过错,恳请母亲吃东西。他的母亲哭着点头,可进食当夜就心痛大作,只来得求谢御史照看好自己的孩子,就含泪而亡。”我低着头,不敢看哥哥,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意。

    停了好久,哥哥说道:“审言的母亲过世后,人们说谢御史发如霜染,性情变得格外易怒刻薄。他不再体罚审言,但平素里对他诟骂不已,总说他克死了他的母亲。仆人们讲,审言常彻夜跪在他母亲的牌位下,不言不语……他的兄长与谢御史从长相到性情都十分相似,深受他父亲的喜爱。谢御史未罢官时,已经办妥了他兄长入朝的安排,常说他的兄长是谢家的传家子弟,审言日后必是一事无成,让他养活一辈子……”

    我听后心中堵得像咽了一块砖头,在院子里走到天黑才舒服了些。

    过去我觉得,人对人的情感说白了,就是一条轴线,爱和恨占了两头,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在中间找到一点。可现在我认为这太平面简单!恨怨,在许多情形下,是爱的表象,爱的表达。可为什么人们宁可执行恨怨也不愿展现爱意?是不是恨让人感到强大?爱让人软弱?

    可恨怨是一把刀刃,出鞘伤人,也夹带着那些令人不堪其重的负疚。为了避免让自己心痛,心怀恨怨的人一旦动手,只有越来越狠,心越来越硬。没有回头的路,不然,对过去所为的悔恨,会让人生不如死……

    现在忽然悟到,爱不是最重要的。爱是清澈的甘甜井水,可活人性命,可怀了爱的那个人,是盛水的容器。那个人的人品如果有毒,骄傲,不宽容,有恶意,不能承担伤害,不能接受拒绝……就会污染爱,爱就变成了一杯恨的毒酒,能致人死命。谢审言的母亲不知道谢御史的人品,只看见了他的爱。谢审言明白那个小姐的爱,可也看见那个小姐的人品。他那么死硬到底何尝不是因为他知道,那个小姐的爱,就像他父亲的爱一样,充满了毒素,他宁死也不想喝……

    想起那天,谢审言讲起他的母亲,我对他说“我懂”,其实,我懂个屁!歪打正着地说了“伤心”两个字,哪里知道他曾经走过那样的童年!他的父亲把那么多自己心中的垃圾堆在了他的身上!我原来怕谢御史怕得腿软,可现在突然感到我想去面对他,把他大骂一顿!……但骂完了,我大概会吓得腿更软……

    我忽然非常想念我的父母,想念他们一同在电视机前玩电玩的儿童心性,想念他们对我的纵容(在家住着的时候,我连内裤袜子都没自己洗过!),想念我妈给我做的红烧黄花鱼,那鱼汤拌出的饭比我多少次吃的鱼翅拌饭香百倍……谢审言如果是和我一起长大该多好,像我以前那位,总到我家吃饭。我们玩的时候,我妈把水果洗了,削了皮,切成小块,插了牙签,端到我们面前……就是现在,谢审言也一定会喜欢我的父母,我妈给他做几顿饭,他会忘记他的从前……回不了我原来的家,这里也好,爹那么温和,丽娘心肠好,哥哥这么了解他……可惜……

    胡思乱想着,我睡去,凌晨时,梦见谢审言,是个男孩子的样子,我抱着他大哭,叫他“我的儿”,醒来我吓了一跳,是不是他的母亲附了我的身体?

    ……

    52婚典

    十一月中的一天,哥哥的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那天,哥哥去陈家迎娶冬儿,我们在府中大厅里盛装相候。我虽穿了一身深红色吉服,但抱着言言,早把衣服揉得一塌糊涂。

    爹把高祖的玉笔供在了陈列祖先牌位的大堂的中央,他与丽娘端坐在案边等着,旁边为将与迎亲队伍一同前来的陈家父母设了座位。

    虽有玉笔,大家都明白这不是皇上钦定的婚事。在外面,“谢大人赠笔救佳人”已成市井谈论的中心话题。人们说自开国以来,围绕那传奇之笔的故事都是年轻的朝臣怎么得到皇上的赏识,求得此笔,为自己寻到了神仙伴侣,快乐一生。还没有一个人得了玉笔,转赠给了他人,成全了另一对夫妻。而且还是退了自己亲的女子。人们赞扬谢审言有高风亮节之操行,对离弃了自己的未婚妻都如此宽恕,简直不是世间凡人。爹说皇上非但没有指责谢审言,反而说他宅心仁慈……所以这玉笔所缔结的姻缘,倒不被人重视。如果不是哥哥这么多年在外的行医善行,他的众多病人对他两肋插刀地维护,他们这对夫妻大概要背铺天盖地的骂名。

    害怕惹人注目,我家和陈家都不敢大张旗鼓地迎娶,只安排了十分简单的仪式,加上爹失宠皇上的处境日渐明显,来宾十分稀少,高官显禄者根本没有。贺喜的人都到齐了,也不过十来个,在大厅两侧零落地坐了。

    我抱着言言坐在大厅阴暗的角落里,感慨世态炎凉,想起门前冷落车马稀之类的词句。

    人报谢审言谢大人到时,厅中人们悄悄低语。我的心狂跳,禁不住微笑。

    谢审言已成朝中新贵,所到之处,人人瞩目。他虽然当堂给了玉笔,但为了不让他难以处世,爹说不要给他发喜帖,因他接贴定会前来,难免惹出众人非议。

    爹似乎轻叹了一下,站起身,大家都起了身。爹正冠整装,就要出迎,只见谢审言穿了一身庆典蓝服,疾步进门,上前来,当堂下拜,态度异常恭顺,低声说道:“给太傅大人贺喜。”

    爹回拜道:“多谢谢大人!”两个人起身,爹说道:“给谢大人设座。”李伯搬了椅子进来,爹示意摆在他自己的座位旁边,这是长辈之位。谢审言又一拜道:“下官不敢与大人同坐,愿在末席。”他言毕垂首,站立不动。

    爹侧脸轻叹,对着李伯点了下头,李伯转身把椅子搬向我坐着的角落,厅中所有的人都转脸看着我这边,我站着看着怀中的言言,不敢再抬眼。李伯把椅子放在了我的旁边,有人悄声问道:“那是不是个丫鬟?”“好像,抱着个孩子……”

    谢审言向这边走过来,众人纷纷向他行礼,他一一回礼,态度非常温和,毫无任何骄慢之意。他走到我身旁,我们两个人并肩站着,我想满堂的人都该听见我的心跳。我抬眼偷看,爹慢慢地坐了,众人也落座,还回头往这边看。谢审言轻声说:“你坐下,我再坐。”我坐了,他撩了衣服,坐了下来。他在我身边,我觉得飘飘欲仙。

    谢审言低声问:“这是你新的孩子?”我也低声回答:“是。他不说话,我给他取名叫常言,小名言言。”说完我微笑着看向他,见他正瞪着眼睛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色只能用“幽怨”两个字来形容。我更笑了,低声说:“对不起,冲了你的名字。”小言言在我怀里扭头把脸埋在我胸前,我轻轻拍了拍他,抚摸他的背。言言舒服地转了脸,脸贴着我的前胸,重又对着谢审言。谢审言看着言言,抿紧嘴唇。我笑着悄声说:“你的小名不会是言言吧?”他的眼睛垂下,嘴角抽搐了一下。我使劲憋住笑声,现在终于和他在一起了,我觉得快乐得要发疯。

    他突然低声说:“你现在对他就如那时对我一样。”我心里一动,仔细想来,那时谢审言不说话,忧虑重重,我对他真的像我现在这样对言言一样关爱。看来我那时的情感是和母性泛滥有关。我叹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当然不一样,我天天抱着言言,晚上也在一起。没那样对你吧?”我在挑逗他!他低了头。我心里忽然很难过,就随便找话说:“你过得好不好?”他轻声说:“不好。”我正想着该怎么让他高兴些,他又说:“远没有言言好。”我轻轻笑了,问道:“为何这样讲?”他不抬头,极低声说:“没有天天抱,也没有晚上在一起……”他说得像个小孩子,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迎亲的鼓乐响起,我们站了起来,走到前排。一会儿,见哥哥和冬儿一前一后进来,后面的冬儿的父母落坐在爹和丽娘旁边。新婚夫妇拜了天地祖先,又拜了高堂父母,再相互对拜后,爹突然出声道:“你们去拜谢那位谢大人,谢他成全之恩。”哥哥点头称是,引着冬儿,向我们走来。我抱着言言稍离开了些,谢审言马上挪步,依然站在我的身侧后。

    哥哥和冬儿到了我们面前,两人同时跪了下来,我手抱着孩子,不能扶他们,只想回避。谢审言弯身双手要扶起哥哥,但哥哥还是跪在地上没起来。谢审言轻声急道:“玉清,你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哥哥看着谢审言说道:“谢大人……”谢审言打断:“审言,玉清,叫我审言。”哥哥接着说道:“大恩大德,我们终生不忘!唯愿你也早日心愿得偿!”谢审言点了头,说道:“玉清,请起,不然我也跪下。”哥哥起来,转身扶起了冬儿。一对新人再次躬拜了谢审言一下,重到堂前,又是一番礼仪。

    最后哥哥把冬儿引向新房,余下的人散开,分别前往餐厅。我先抱着言言走到外面等着。众人在里面截住谢审言,他一一寒暄,过了一阵,才走出了门。

    见他出来了,我抱着言言转身向莲蕊的小院走去。虽才是下午,但时值冬日,太阳已经西垂,阳光变得惨淡。谢审言在我身后走着,不声不响。

    后面一声喊:“知音!”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钱眼。我们停了脚步,转身见钱眼和杏花一起走过来,到了面前,钱眼对着谢审言夸张地一拜到底,说道:“谢大人!如日初升,前途无量!”

    谢审言回礼,轻声说道:“钱兄最不该这么讲。”

    钱眼起身看着谢审言叹了口气说:“早知道,咱们那次远途就走上它几年,不回来了。”

    谢审言答道:“是……”他垂了头,语中的哽意竟没有掩饰住。

    钱眼忙笑着对我说:“知音,我喜欢你给我和杏花安排的婚礼,怎么不让你哥哥他们也来一下?”

    我强笑着:“那怎么成,爹他们有客人。”可我接着想起来大厅的冷落,就说道:“其实也没几个人……钱眼,哥哥吩咐的事怎么样了?”

    钱眼没了笑容:“我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个事,你们家的田地没多少,卖了也挣不了几个银子。你哥的药店如果没有他在外面采选药材,也支撑不下去……”

    谢审言打断说:“你家可是要用银两?”

    钱眼哼道:“有我在,他们家怎会没钱?”

    谢审言看向我,我想到他成全了哥哥的婚事,不是个外人了。而且我爹的情形,他也是知道。就说道:“爹说我们该早做准备。他如能安然退下,我们就离开京城。钱眼现在开始为我们变卖家产了。”

    钱眼一叹:“你们真没什么家产,一卖就卖光了。你哥哥又不让我打你新嫂嫂的嫁妆的主意,说什么如果你们家要离开,就把嫁妆给人家退回去。我听都没听说过有这种事!”他突然眼冒贼光:“可我们这次出去,我才知道你哥的名气那么大,不说是家喻户晓,也是名满乾坤了。”

    我皱眉:“这两个是不是该反过来用?”

    钱眼一叱:“你还注意这个?反正,要是你哥按我说的方式收银子,就是‘重病收重银,急症多加银’,你们家早成天下首富了。可你哥天天给人白看病,见谁可怜,就倒贴银子白给药,心疼得我在一旁要流泪。我昨天终于想出一计,就是让你哥制出一种成药,以他的名声去买卖,定能赚钱。”

    我想了一下说:“太对了!我们那里有种咳嗽药,叫念慈庵,十分好吃还有效,我这么不喜欢吃药的人都爱喝。它的广告满天飞,畅销海内外,我到美国超市都看见有卖的……”

    钱眼打断:“得了得了,知音,有些词儿,我怎么就听不懂?你说我们这儿的话行不行?”

    我笑说:“咱们就让哥哥配一副药,丸药,治治什么咳嗽头痛之类的长期病患,吃多了养生,也死不了人的那种。”

    钱眼眯眼笑:“肯定能赚好多的银子!”

    可我又叹息:“钱眼,你也知道我们家,朝夕不保了。要那么多银子干吗?如果爹没事,我们隐居乡间,务农为生。你就带着杏花去赚大钱,过好日子去吧。”

    杏花道:“小姐,我和你一起走,死也不会离开你!”

    钱眼贼眼瞪开:“听听!知音,你这是要拆散我们夫妻呀!还你们家我们家的,是‘大家’,明白吗?我告诉你,有我钱眼在一天,大家就不会穷!大隐于市,我们到离皇城远的地方,兴商谋利,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娘子穿金戴银,你可以养上百十来个孩子。你哥继续当他的败家子,你爹携着娇妻小儿游山玩水,我爹……”他一停:“大概只能接着当乞丐了……”我们都笑起来。

    谢审言在我身后沉默着,钱眼看了他一眼,表情突然很尴尬,我也意识到刚才钱眼说的话里没有提谢审言。杏花伸出手来说:“小姐,我来抱言言去莲蕊那里吧。”钱眼又笑了:“言言……”我一瞪眼说:“巧合!”钱眼点头:“对,对!巧合!绝对是巧合!”嘿嘿坏笑。

    我好好亲了亲言言对他说:“去和莲蕊姨呆着,晚饭时我去接你。”言言手拉着我的前襟,杏花把他都抱过去了,他还是不撒手。我笑着说:“言言好宝宝,我真的还会来接你的。”他松了手,杏花笑着说:“小姐,我们先走了。”钱眼也笑说道:“知音,要说我所遇见的女人里,属你最聪明,可也属你最笨!”我咬牙:“又幸灾乐祸是不是?!”

    钱眼收了笑,看着我说:“人家心里难受,我们不耽误你们功夫了,你和人家多呆会儿吧。”我心中痛了一瞬,不能再开口和他玩笑。钱眼对着谢审言一拜,谢审言无声地回了礼。钱眼和杏花两个走了。言言在杏花肩头,一个劲儿地伸着脖子望着我。

    我想着钱眼的话,一时没法言语。今天的婚典一定让谢审言十分伤感,我暗暗叹气,看来我们真是……但我现在根本不敢再说什么随天意而定的话了,怕他伤心。

    谢审言突然轻声在我身后说:“那时,你说让我与你归隐,可我,父亲在流放之中,兄长下落不明,我不能……后来,我总想把你堂堂正正地娶回家,给你一个你失去的盛大婚典……但事到如今……”他竟然记得我那时讲过的我的婚礼……

    我转身笑着说:“我没有怪你啊!你看哥哥和冬儿他们多好,你不为他们高兴吗?”

    他垂目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再努力一次,如果不行……我已经光耀了门庭,满足了我父的期许。你父离朝之日,我与你归隐乡间。”

    我双手抱上他的臂膀,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明净。我郑重说道:“你现在就像钱眼说的,如日初升,是一个新起的朝臣,皇上寄予了厚望,怎能轻言辞官,不负责任?若不得皇上准许,离职而去,就成欺君犯上之罪,刑责不同于家法,你千万不能儿戏如此!况且,你也明白,兴商强国能造福万民,你所作的事情,不是只为了让我们在一起,其中也必有你的信念和志向。”

    他低了头不再说话,我怕周围有人,放下了手。他不能与我归隐,也没法把我娶回家,我们还能怎么办……

    我们对面站着,太阳落下去了,地上的树影模糊起来,冬天的风有些冷。

    我说道:“去我房中吧,一会儿,喜宴就要开了。”

    他点了一下头。我转身走向我的房间,他跟在我身后。我们的脚步,踏在落叶上,在冷落的庭院里传出好远。

    进了门,屋里暗暗的,有种让人心绪低落的气氛。我转身才要抱他,他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我。

    这么长时间我们没见面,我都抵御住了思念的痛楚,可此刻,在他陌生而熟悉的怀抱中,我的心突然碎成了万片!

    我吻上他,他逸出了一声几乎是哭泣的哽咽。他的唇与我的唇相触的瞬间,我们的舌就冲进了对方的口中,像饿极了的人咬向第一口食物,像我那时在水中浮上来吸的第一口气……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无奈,喷薄而出,让人窒息……

    我想起他受了家法后让我信他的低声话语,他在酒楼上受人侮辱后对我的淡淡笑容,他在那山上看入我眼中的深邃目光,我们那么多的谈话,我们的那么多的吻,他在那暮色中向我久久回望的朦胧身影,他在公堂上赠笔后对着我含了泪光的短短一瞥……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冷漠已经完全融化,我的怀疑早已消失,我心上的硬甲已然脱落,我涌起了爱的激|情!

    这是我平生没有体会过的巨浪般的情潮!比那次旅程中我曾有过的温情强了千万倍!

    这次的爱已不仅仅是怜惜和同情,还有着对他深深的依赖和尊敬。这爱,从我灭绝了情爱的灰烬

    爱莫能弃 第2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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