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

    异兽志(全) 作者:肉书屋

    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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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他们吃了馒头,她送他出门,她说,我不能跟你去吗?

    不能。兽笑了。

    姑娘明白这些,永安是一座宏大、肮脏、无法俯瞰的城市,到处都是来历不明的兽们到处都是来历不明的秘密,大家心照不宣,安身度日。

    于是她坐在干货店里,一整天都没有一个人来,她依然刮着另一块红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不时吐出粗糙的糖渣。吃完半块糖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头发剪掉了,因为天气冷,戴着围巾,用鼻子呼吸,呼出白色的气体,看起来就像一个英俊高大的人类男子。他一句话不说,走进来,跪在地上,狠狠抱住她,低声问她:你爱我吗。

    你爱吗。他们在一起一个月,几乎还是陌生人,他问她这个一辈子的问题,你爱我吗。

    她抚摸着他的背,敏感地感觉到下面那两块奇异的新月形气孔,她问他你会给我买很多红糖吗。

    会,他说。

    那么我爱。姑娘说。

    要是我买不起了呢。

    兽失笑,问。

    也爱。她说。

    姑娘是这样的姑娘,兽也是这样的兽所有的我们,都是如此的造物,我们仰着头,等人来抱着,问,你爱我吗。

    我们只需要提出微不足道的要求,若满足,就死心塌地爱上这个人,而在我们爱上了这个人以后即使他什么也不能给我们了,我们也,依然爱他。

    过了三天,兽出门去扛煤气罐,姑娘一个人在店里,终于来了一个客人,她很开心,抬起头,问客人:你要什么啊?

    那雌兽说把他还给我。

    雌兽长得高大,眉目明朗,眼神清澈,她戴着巨大的假发,像两只翅膀张开了在脑袋上,脖子上的鳍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扇动着,她坐在了姑娘对面的椅子上,说: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我们英年兽是不能和人类通婚的。

    为什么?姑娘问。

    没有为什么,雌兽耐心解释,这是传统。我们兽族本来就数目很少,不能再和外族通婚,那样会混淆血展扩每个人都有统一指派的对象。我就是他的对象。

    姑娘看了她一会儿,她是一头很美的雌兽,脖子修长,身形高挑,眼神有些忧伤,皮肤黝黑而粗糙。但是她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说你走吧,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雌兽一惊,还想争辩,她说:你们分开吧,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兽族都是死囚的后代,生活艰难,他一定会离开你的。

    姑娘看着她,仰着头,看起来是那么美,她笑了,说:我不信。

    她慢慢地吐出这三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我,不,信。但它们还没降落,雄兽就离开了她。

    雄兽的离开和那头雌兽无关,是因为他们的幼儿。

    兽说: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永远都不能要孩子。

    那个姑娘,现在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了,她说:我一定要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他就在她腹中,她能感觉到他的每一次呼吸。她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不,兽看着她,眼神痛苦,他只是一个杂种。

    她泪流满面,终于号陶大哭,像这个贫民区里的每一个蓬头垢面的泼妇,拉着他,说求求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吧,我想要一个孩子,我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你爱我的话,为什么不爱我们的孩子。

    他们争吵了很久,或许是一个星期,或许比他们爱上彼此的时间还要久,兽终于说:好吧。

    姑娘生下了这个婴孩,但是婴孩永远没有父亲了。那头英年兽离开了,就像他来的那天那样突然,姑娘一个人去扛煤气罐,孩子就会长大了。

    孩子真的长大了。故事就是这样。

    就这样?钟亮不可思议,看着我。

    是啊。我说,你不知道报纸上寸土寸金,还想多写,小心被打死。

    钟亮于是存档关机,意犹未尽:当作家真好啊。说完,又觉得不妥,说,当写家真好啊。

    不管他语气中的鄙视,我闭上眼睛,深呼吸,想到我的母亲就是如此,对我讲到我的父亲,字字句句,都是她的话语,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说:你恨他吗。

    我说:不知道。

    我的母亲神情恍惚,可能是过了太久,故事中那个女人根本不像是她自己了,她说:要是我,我会恨他的,就这样离开了,是不是去找那头雌兽了呢,那个孩子,会不会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杂种,人不人兽不兽。她叹气。

    我说不会的,走过去摸母亲的脸,万古庵中的气味让为合安,我说,我过得很好。恨会把我摧毁的。

    她就微笑了,她说:你终得静合,但如果你变成一个偏执暴虐的孩子了,我也不会怪你,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都是你的命,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又说,我告诉你的,过去的,就过去了,你不能去找任何一头英年兽,知道你的身世的人,你永远也不能再见他们,一任何知情的人,都不要再见。

    她履行诺言,五天以后,一场大火烧掉她的庵堂,她静卧其中,就像她还是一个少女时那样。

    这些都是假的。钟亮说。

    啊?我沉浸回忆,一时呆住,傻瓜一样抬头,看他。

    他皱眉毛走过来,递给我可乐喝,他说这些都是假的,你别傻乎乎地以为那孩子是你了,还感伤得要死,你才多大岁数,你出生的时候我们市早就环境治理了,早就烧天然气了,还扛煤气罐呢扛煤气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么多年,我的母亲,终于是,骗了我。

    但,为何?

    我相信她不会无端端这样骗我,我的母亲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道理。她说:你不要去找英年兽,绝对不要去。

    我不听话,我去了,结果,遍体鳞伤。

    我凝神,摸着右臂,似乎刀光仍在,深巷中,我夺命奔逃,那歹徒高鼻深目,长发盘起,身材魁梧,脖子上有鳍:英年兽。

    英年兽。要杀我。

    我拼了命地,跑,小巷不长,大街上明媚喧嚣的灯光已在眼前,快逃有秘密的人满身罪孽。

    我师说:我是满身罪孽的人,你觉得我不择手段衬但我们,都有秘密。他看着鑫,一飞眼神温柔,一张脸轮廓分明、英俊,深铡氏着头,看我,问我说他门都不明白,但我想要你明白,因为你,不一样。

    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特别的。他说。

    他还说:你的一切,我都明白。

    的确是如此,我现在,终于懂得了。

    喂钟亮再次把我拉回现实,他说,你陪我出去吃饭好吗,我饿坏了,打了大半天字了。

    什么?我大惊,我一个重伤的人!

    钟亮几乎贴上来,媚笑,说:没关系的,好师姐,我不想一个人去吃饭,多寂寞,我背你下楼,开车去吃饭,找最舒服的餐厅,吃过了我再送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你吃日本料理还是韩国烧烤?

    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我一再微笑,忍不住想要狠狠抱着眼前这个其实和我毫无关系的陌生男人,被我死去的老师活生生塞进我的生活,我明白他做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师是,钟亮也是,他不是不明白,他知道我的,知道我怕什么,知道我怕寂寞。

    好。我说。

    真乖。他低头,捏我脸颊,越来越像长辈。

    我叹气,我这人,就如此。

    钟亮背我下楼,放我在大厅软沙发中,柔声说:等我,我去地下室取车。然后转身离去,几乎哄未满月小孩,我哭笑不得,傻坐着,等。

    我住的公寓在城市的新兴住宅区,住的都是没几个钱的小白领,一请不起英年兽当门卫,只有寻180公分以上的人类男士充数,透过大堂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规划良好的绿化带,夜色初上,一条街上都是打扮得古怪精致的年轻人。

    是英年兽。

    昨天那一头,暗巷中的英年兽。

    他推开门,走进来,空无一人的大堂中,径直走到我面前,身材高大,低头看我,如一个帝王,他说:我要你死。

    兽说:我要你死,你知道原因吧,若不是我昨天杀你,只怕你现在已经杀了雷老……

    雷老?我果然天生小说家,生死关头,不忘当好奇宝宝。

    别装蒜了,兽有些不耐烦,虽然你是杂种,生命力必然也不弱,但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杀死你的,雷老养我长大,帮我杀掉我父母,对我恩重如山……

    你说什么?我慢半拍。

    别废话了!兽摸出匕首,明晃晃,对我刺过来,你有英年兽的血统,就该知道,这是你的命。

    我的命。空空大堂一人也无,平时懒散的门卫阿飞不知何处摸鱼。紧闭双目,等死。

    但钟亮狠狠抓住了他。他说你干什么说完,反手夺他匕首,听得兽的腕骨喀嚓一响,想必脱臼,好钟亮,果然富家公子,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住手!膛螂播蝉,黄雀在后,颤颤巍巍,走进我公寓大堂玻璃门者,不是那头老英年兽又是谁。钟亮愣住,我亦然,真是好戏一日比一日精彩,喧宾不夺主。

    那头老兽——现在知道他姓雷,走过来,叫钟亮:住手!

    他旁若无人,走过来,对那兽说:你干什么?

    兽看着他,额头上冷汗出尽,唤:义父……

    义父?要不是处境不妙,我真要笑出声,还教主呢,武侠小说也不至于这样。不过英年兽如此,我尚能明了,囚徒出身的他们本身有着极重的江湖色彩。

    只听得兽说:义父,她来找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她既然是你的孩子,迟早会杀掉你,我知道你不会动手,于是就来代您动手……

    一言既出,钟亮和我都眼珠吓掉,我暗中哆嗦:居然一次问中故事男主角,但也不用这么老吧。

    老兽笑,走过去,看也不看钟亮,一把扭回他手腕,拍拍他肩膀,说傻孩子,真是我自己的孩子,就算是杂交,也是只有我才能杀掉的啊,再说了,她不是,我倒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这些事,但她年龄太小了,而且,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

    雄兽脸色灰白,钟亮一头雾水,但老兽不管这些,牵过那兽说:走,跟我回家去,我们好好自己过,我们英年兽,有自己的命,怪不得别人啊……

    刚刚的凶神恶煞都不见,英年兽被老的那头牵着,乖乖走掉了,临了,老兽回头,看我一眼,千言万语,唇未启,声先绝。

    而我,独坐沙发上,浑身剧痛,嘴唇颤抖,想叫谁的名字,却又终于发不出声音。我应该叫谁呢,叫我的母亲,还是我的老师,他们都明白我,但,都骗了我。

    母余说:别去找英年兽,别去,无论如何,别去。

    这句话的意思,层层叠叠,原来是这样。

    她讲给我听英年兽的故事,就像当年我师讲给她听的那样,她说我就是那个孩子,她还说:你如果长成偏执的孩子,我也不怪你,都是可怜的孩子——这恐怕是当年,她没有告诉他的话。

    但鬼使神差,谁斗得过命运?我导师,风流惆镜、心狠手辣的永安大学名教授,推门进讲堂,看一屋齐刷刷新鲜人,于是点名,第三个,点到我的名,看见名字,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就看见了我的脸。我的脸,我们都见过,和我母亲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我脸皮薄,终于耐不住他再三叫我的名字又一次次回答,摔门而去,他大怒,骂我:你有种就不要回来!——我母亲离开他时,他必然也如此暴怒,摔掉实验室所有的东西,大骂:你有种就不要回来,带着那婴孩,有种,就不要回来!

    但我回来了。

    你看见我,我已经不明白你。

    我们的故事,多么近,又多么遥远。

    我眼前一阵模糊,但,用力掐自己的掌心,指甲刺进r,几乎落血,我终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倒是钟亮,终于回过神,第一句:他们行为艺术啊?

    我不由笑,世界上真有如此头脑简单的人,他一定长命百岁。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抱我起来,说:师姐走,我抱你上车,我们去吃饭,我们去吃大补的,吃完了,就什么都好了啊。

    我看着钟亮的脸,如此年少、英俊,你说他不懂,他又好像什么都懂,什么也不问,只抱着我,说,我们去吃好的,然后就什么都好了。

    什么都好了。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电话中,青年男子声音硬咽,他说:他死了。一定是被他杀死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那头英年兽,我母亲一次次告诉我的那个姑娘甜蜜的情人,那个婴孩残忍的父亲,他活了那么久,他爱的姑娘,爱过他的姑娘,他的孩子,都死去了,现在,他终于,死去了。

    那一天,是我导师死去以后的第七七四十九天。旧习中,最后一个为死去亲人焚香祭祝的日子。唱歌的孩子都知道七七一过,亡灵永归,夭人永隔。

    英年兽多早逝。其祖命为死囚,卒于牢狱,命孤绝。故,英年兽散而不乱,固守其习,雄兽蓄长发,雌兽修短发,结亲于族内,万年不变。

    英年兽长鳍,能于水中呼吸,背有气孔,能于土中存命。或曰:鳍与气孔皆为狱中刀伤链穿。莫知。

    英年兽命鲜而体健,且只为其至亲所伤。得传:死牢中,妇杀亲子,因不愿世代为囚。英年兽终以此为性,若人之长其子。兽产其子,父杀之,母则助幼兽亡,五六中或有一生还,幼兽长成,归,杀父母,食其r。

    万古千年,英年兽性如此,命如此,其族虽孤而韧,貌美体健,歌舞欢乐,无人可摧。

    长命者多苟且,有早逝者,其年英然,此日月盈亏,天地之道也。

    卷九  来归兽

    来归兽匿于昼而现于夜,难得一见,无缘人求而不得,有缘者不期而遇。他们是古代盗墓贼的后代,在所有坟墓被挖掘殆尽后,来到了永安。

    来归兽身材矮小,瘦弱,目红,能夜视,指长而细。足扁平,掌心及足下有细密的茸毛,行无声。兽耳小,不善言,多口吃。肤极白,于日光之下极为刺目,夜则隐有磷光。此外,与常人无异。

    来归兽喜静,喜食龟苓膏、黑米粥,厌恶烟熏r和豆腐。喜砌砖块和打麻将。

    永安地下有着亡者居住的城市,兽们就是城的修建者和维护者。大多时间,他们在地下忙碌地工作,夜晚下班才回到地上,匆匆回家,倒头就睡。他们是永安惟一知道亡者去处的物种。

    目的不明的人们四方奔走,一掷千金,只为见死去的人一面,但是否有人如愿,不得而知。

    有古语云: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来归兽侍亡者,但名来归,或从此愿。

    即使是寒假,永安大学中也不乏人来人往,荷塘的花已落尽,层层叠叠,闲话当年。从西大门进,绕过荷塘,越过那条梧桐大道,左转,再在第一个路口右转,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桉树,在平原上处处都是这样的树,杂乱的树冠四季长绿,落叶不断,投下y影。大学生物系动物学实验室的小楼全部笼罩在这y影中。

    我师常常站在窗前,看着那颗桉树,发呆,一根接一根抽烟。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从某个地方看,这桉树的树冠像某个神秘的形状。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是夏天,校园里的姑娘们雪白的皮肤炫耀地要把我眼睛灼伤,我告诉老师,他就笑,他说:这都没什么,她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他就说:你不明白吗?我们所有的,都是污秽而愚蠢的,没有一个人,有干净的血。他的眼神有些神经质,看着我,突然,抚摸我的脸,笑了,说:你当然最好,永远都不明白。

    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故事了。

    我推门进去——门有些旧了,发出干枯的声音——居然看见了他的背影,比一般南方人高大,头发剪得很短,穿棉绒质的厚外套,显得非常温暖。他看着远方,在抽烟。窗户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我深呼吸,空气冰凉,颤声,问:你回来了?

    他愣了一愣,在窗台上按掉了烟,回头,看我,微笑,说:你不也回来了。

    ——是钟亮。

    钟亮展开他那张魅力四s的阳光男孩笑脸,把满室y霾一扫而空,蛤蟆般跳过来,问我:师姐,你来干什么?

    我哑然。

    还好,未等我多说什么,小天才自答:啊!你一定是想我了!我是一个孤独的科学家,做着毫无意义的实验。

    科学家都是最纯粹的艺术家,他们所有的技术在手,不过为了接近一个渺茫的无限。我师说过。

    那么,你是艺术家?我失笑。

    晚饭吃什么?钟亮问我。

    啊?我回魂。随便吃点就好。

    说得好。钟亮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吃嘛。

    我连忙白他一眼,阻止他日常自恋,晚上,去喝酒可好。

    好好好。我小师弟的那点出息,掐指都能算到,哪敢说半个不字。

    夜晚的海豚酒吧中,意外的人烟稀少,过几天就过年,人人都回去享受家庭快乐。记得第一次到海豚酒吧是被它海蓝色的巨大海豚觉虹灯吸引,走进去,却了先生趣福,奄奄一惠的小酒吧,保守木呐的酒保,只管倒酒。喝醉了,入刷成桃红色的恐怖卫生间呕吐就是。

    我和钟亮坐在吧台旁边喝酒,酒保在另一头看电视,看得连连傻笑,只我们三人,修不忽睹。我两杯酒下肚,低声对钟亮说:我觉褥我最近快死了。

    他一笑。

    在酒吧中,在这样的夜里,永安的人们都会说到死亡,死亡从婴孩的身体中发芽,用一生的时间茁壮成长,终于开花,穷尽终生的力量。我喝酒,用力,缓慢,对钟亮说:我觉得我最近要死了。

    关于我生的一切,我爱的一切,都徽然落定了。我用了我的已得的生命去明白他的故事,她的故事,他们的故事,终干了解到,我自己,并没有任何故事。

    既如此,理应落幕了。

    我拉着钟亮碰杯,吧台对着酒吧大门,门未关,凉风灌入,我打个冷颤。钟亮摸我的手,皱眉,说:我去关门。说罢、站起来,走过去,关门。

    我偷看他的背影,在低沉的灯光中,竟然是忧伤的,和我师的无比相似,那样走过去,就似再也不会相见。

    钟亮!我失声叫他,但声音非常轻。

    他并未听闻,走过去,拉门把手,关门——此时,另一名客人擦身走了进来。

    客人还不到钟亮肩膀高,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穿褥很厚,戴着毛帽,围长围巾。

    来者走到吧台,踩着凳子爬上去坐下了,敲敲桌子,叫酒保:喂!酒!——他的声音很嘶哑,非常难听。钟亮拉椅子坐下,皱眉毛,低声道说:唱歌手!

    我暗笑,冷幽默到病入膏育者,钟亮也。

    但更冷幽默的人是海豚酒吧被众闲散酒客宠坏的酒保,小伙子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到电视屏幕上,冷声说:等会儿!

    我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人转头,看我一眼。

    只一眼。

    他长得很奇怪,脸几乎是平的,肤色非常苍白,幽暗中发光,眼睛发红,看了我一眼。

    我一惊,浑身一颤。

    钟亮察觉,问我:还冷吗?话未落,就要拿外套给我穿。

    但我未闻,呆呆看着那陌生男人,他早已经转过身去,战士般甸甸在吧台上,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咚,咚,咚。

    酒保终于走过来,问他:喝什么?

    他一把拿住酒保的手腕,道:跟我回去!

    酒保大惊,甩他手,却甩不掉,骂他:你,你千什么!

    跟我回去!男人的声音短促,嘶哑,锉子般析磨我神经。

    回什么回!我不认识你!哪来的疯子……

    钟亮看势头不对,拉着我就要走,我却如钉在位子上一样,动也不动,看着他们。钟亮急了,伸手要抱我起来,俯身叫我:师姐!师姐!要打起来了!快走!

    酒保果然摔了一个瓶子,劈头就要往来人头上打。

    酒瓶子狠狠摔在吧台上。

    他放了手,躲开,神情迷茫,肴肴酒保,说:不对,不对,不对……

    他又飞快转头,看了我以及钟亮一眼,喃喃道:难道弄错了……

    我终于解冻,跳起来,吓了钟亮一跳,向那人走过去,叫他:喂……

    他一惊,看也不看我一眼,幽灵一般跳下凳子向门口移去,一闪而出。

    我反应不过来,愣了愣,追出去,寒气扑面,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人影。钟亮也急急追出来,骂我:你干什么啊,让我帮你给酒钱也不用这样啊!——拿外套给我穿上。

    我呆呆,站定,回首看他,满面是泪。

    怎么了?怎么了?书呆钟亮手足无措。

    ……我喃喃发出三个音节。

    什么?钟亮俯身附耳。

    来归兽。我说。

    你可带我去看亡灵么,我死去老师的灵魂,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要问他。

    可以吗?

    钟亮此时居然毫无道理地爆发出科学家品性,触电一般跳起来,拉着我就跑。

    去哪儿啊?我眼泪未干,莫名其妙,问他。

    珍惜品种!追啊!他兴奋莫名,根本不管那只鬼魅般的兽已经逃到十万八千里外。钟亮就是这种人,神经比大脑发达,一旦发作,无药可救。

    他跑得极快,像童话中的长跑冠军,拉着我,在巨大喧哗的城市中,追寻陌生来归兽的踪迹。他有多么想寻到他,即使已毫无可能,但他知,我有多么想寻到他。

    转过路口,我们跑入一条小路,已经深夜,人也没一个,我大口喘气,骂他停,停,停,我不行了。

    不行!钟亮脸不红气不喘,反驳我,我一定会追到他,科学家的直觉我抬脚就要瑞这个蠢人,他却终于停了下来,我一个踉跄,他一把把我拉回。

    那兽,在路边。

    侧躺着,帽子掉了,露出干枯的头发和丑陋的脸,胸口上,心脏位置,一柄匕首没入,位置准确,俨然外科医生下手。

    我还未回过神,钟亮又爆发,大喊:不要走!

    随着他的声音,我看过去,街尾处一个身影飞快地消失了。

    他要追,跑两步,我叫他:钟亮……钟亮……

    回过身,他见我跪在地上,剧烈呕吐起来,凉风灌胃,酒r穿肠,嘴巴鼻子眼睛耳朵,七窍并用,一塌糊涂。

    钟亮……我挣扎。

    他走过来,蹲下,给我拍背,一边拍,一边看:原来中午背着我吃了炒j蛋。

    我要死,一定是被这个人气死。

    第二天看凶案报道,说是都市盲流抢劫惨案,模糊照片一张,社会评论无数,草草了事,我在凶案现场留下的那堆呕吐物离奇消失。

    看过报纸,抬头,看钟亮端水过来给我喝,尝一口,温度合适,不凉不热,此人真是保姆好人选。我喝水,他坐在我对面看我,皱着眉毛。

    我心虚,问他,你怎么了?

    钟亮不回答我,继续皱眉毛可夹死一打苍蝇,自顾自走过来,坐我床边,抬手摸我额头,叹气:你什么时候才让我放心,昨晚说一夜梦话,又高烧,终于好些了。

    我说什么了?我顿时紧张。

    钟亮一愣,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看着我,他的脸英俊而明朗,眼中却带着空前的y郁,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忘了。他低头,近,问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没。我答。似死刑犯。

    他沉默少许,终于抬身放我重见天日,我长舒气,见他已经变魔术般回到了那个阳光少年的找打表情,自恋地说:你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是啊是啊。我笑。

    陌上花,少年郎,桃花枝,啼莺闹,你见我芳菲面,嫣然笑,你怎知我乌夜啼,幽梦悄。

    昨夜的兽那样突兀死去,我惊,而释然,我终不得见我师,我们都是倔强的人,那一日我决定离开他,再也不要见他,就果真如此了。

    又或许,我害怕看见他,害怕到那个都是亡灵的城市中,因他们对我,都是陌生人,他们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可是,我只是他们凭空而来的婴孩。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想找到他们,问他们,你们爱我吗,爱我吗,为什么如此对我。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我的生命将结束了。在这个庞大的城市,我只是一个异乡人,我师和我的母亲是惟一明白我的人,他们死去了,我将透过漫长的下水道、排水管,用湿漉漉的脚踏上我看见的第一个台阶,到那个亡灵的城市去寻找他们。

    很小的时候,母亲对我讲过那个城市,是永安城中的每个孩子都会听到的。母亲说:你要乖,不要乱玩水,否则来归兽会把你带去亡灵的城市,它就在永安的地下,而且无比庞大,你永远都找不到边界和出口,无论医院、教室、公安局,所有的建筑都是灰色的,无论冰淇淋、巧克力、饼干,所有的食物都索然无味,你一去那里,就再也回不来。

    这样的故事有很多,母亲们说:要多吃胡萝卜,要做作业要饭前洗手,否则……

    否则。我笑了。

    年幼时候,最大的灾难木过如此。

    一整天钟亮都陪着我,而且不时陷入那种让我惊恐的y郁状态,让我以为他大脑中毒。晚饭时候,他买来速冻饺子,说:我们就在家里吃吧,不要出去了。

    我强烈反对,我说我要出门透透气,都被你强迫在床上睡了一天。

    钟亮走过来,用身体优势威像我,道:听话!

    我不甘示弱:你虐待长辈!

    你为老不尊!他反驳。

    我哪里老!我顿时跳起来,他居然敢截所有女人的软肋。

    被我的神情吓到,钟亮顿时投降:好好好,出门就出门。

    楼下隔壁的一家中餐馆,贵且难吃,我为它迟迟不倒闭而惊讶,但钟亮就偏偏要在那里吃,他拖我进去,点菜,坐定,一脸严肃。我被y威所震慑,终究,心有不甘,低声咕哝:你到底怕什么怕。不敢出门……

    谁知,就这样也被钟亮听到,抬头,看我,声音同样低,说:我怕你突然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如他,我也听见了。

    我们都沉默。

    我已决定,钟亮,我默默吃着最后的晚餐,我将离去,离开这个所有人为我创造的虚幻的世界,去寻找我最后的回归,去那个亡灵的城市,即使找不到来归兽。我可死,亡者长相知,漫漫长日,无可度。

    钟亮说:师姐,有人在看我们。

    我翻白眼,自恋狂,一天二十四小时无论晴天下雨,一切无阻。

    真的。见我不信,他补充。

    在那里。他指给我看,那个花台后面,一定是的。

    是是是,我欺衍他,那里有一堆你的崇拜者,流着口水拿着鲜花等你签名,我看我还是先走一步,免得同你闹排闻——我口中不停,手上也不停,擦嘴,拿包,起身,要走人。

    钟亮一把拉回我,端端坐他怀中,有伤风化,还好在小隔间中。

    他说:是来归兽。

    我寒毛倒竖。但旋即起身,不顾身后的温暖,说:那快走啊,去捉到他,捉到他我求他带我去看……

    老师?钟亮依然拉着我的手,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看我。

    不是。我替急,要甩他手,如铁。死小孩,练什么邪门武功。

    你真当我傻瓜?钟亮一再延续他最近一反常态的风格,成熟稳重无比,反问我。他叹口气,手不松,继续说: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去追他,是要你快回家,这件事情必然有些不对的地方,我还是送你回去比较放心,一切交给我,你一定在家,锁好门窗,不要乱走。

    再说,他亮出坏笑,我们这么一折腾,兽早走了。

    我瞪他,气极,连说了三个“你”,竟然没下文。

    他看着我,问我:你爱他吗。

    你爱他吗。这个问题,真没想到,由钟亮问出来。而且,如此刺耳。

    我呆呆地,看特这少年,我一直都以为他是少年,却不知道,他明明白白,漪清楚楚,把什么都看了,此刻拉着我的手,问:爱吗。

    不知道。我回答。爱?如今?这一切之后?算了吧。

    一时心如乱麻。

    钟亮叹口气,拉凳子过来,说:你坐下。

    我就乖乖坐下。

    他放开手,伸手进衣领中,取下一条挂链来,朴素的红绳子,吊一个小坠子,似玉,又不是,温润的,闪烁着。

    放我手中。说:这是我家传的护身符,你戴替它,我放心些。

    我眼睛一阵刺痛,几乎模糊了,但推了回去,说:不行的,我不能要……

    说一半,再愣住。

    真正年关难过,怎知一波未平又一波。

    那坠子在我手中,发出润黄的光芒,小小一块,不起眼,别人不认得,可我认得,那是老师的珍宝之物,上古神兽的舍利骨,我在实验室中见过它的资料图,问老师:真好看,送我可好?他笑我:好看是好看,可世上只有一份……

    一份又如何?我追问。

    他无奈,答:我送了人。

    谁。再接再厉。

    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说完,转身,他一转身,就是什么也不会再告诉我了。

    这个故事,我并不陌生,这个故事,我前几日才忆起——去实验室途中,想到这个故事,尘华散去,我清清楚楚了他的背影,那珍宝,他一定送给了我的母亲,否则,对他,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没想到,他送给了钟亮甚至是在我都还未认识他的时候。为什么?

    只一愣之间,我已经握住了那块兽骨,紧紧捏着,刺痛我柔软的掌心,我对钟亮说谢谢你。

    谢谢你。眼前的男子,那样看着我,我几乎可以肯定,多年前,我师那样看过我的母亲,那时候他还是他那样的少年,她是那么美丽的少女,有柔软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看着她,就爱上了她。

    但他们没有在一起。甚至彼此都不再提起对方。这个理由,已经无人可知。

    我师弟钟亮对我微笑,捏我鼻子,说:乖,戴上,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个东西很有福气。

    我心中一阵剧痛。

    钻心的剧痛。他送我到楼下,我说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他说那么你好好睡觉,明天我再来找你,我知道有一家店在开玩具展,一个赛一个可爱,我们去看,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可好?

    我强忍着心脏异样的跳动,微笑,说:好。

    他也笑,伸手,似乎想摸我脸颊,但终于没有,转身,走了。师姐再见,你不要太想我了哦。然后,终于,不忘耍宝,学施瓦辛格,在大堂中,当着保安面,摆pose装酷,念i039;llbeback。我几乎呕吐,只恨手中没凶器把他砸死。看见我作呕的表情,他满意地离开了。

    我忘记上电梯,一时看着他发呆,他的背影,的确,带着陌生的忧郁,高而且瘦,头发很短,双手放在裤兜中,恍惚中真的会认为是我师。

    我再次鬼上身,张口,叫他:钟亮……声音非常小,他当然没有听到,还好。

    转身上楼,那块兽骨,挂在脖子上,从冰凉的,渐渐变得温暖了,但还不习惯,不时刺痛我的皮肤,电梯中,我的脸,如此陌生,那是只为了我母亲存在的脸,对于他而言,就是和他爱过的那个姑娘一样的脸,而不是,我的脸。

    那不是我的脸。

    我再次,失声痛哭。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反复把玩着那骨,脑中嗡嗡作响,心中暗叹:我师就是我师,即使他已死,也留给我无数谜语,不让我安生。

    去网上搜索舍利骨的消息,一片空白。果然是世上独一,除了他,恐怕没人知道了。

    再比较记忆中那张资料图,和眼前的骨,每个齿轮都一一合上,我知道就是它,但为什么是他。我师不给我的骨,怎么知道,最后,还是到我手上。我笑。

    折腾到一点半,终于睡去,把骨挂在胸前,似回到从前,一夜无梦。

    我张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三秒钟以后,我挣扎着爬向电话,一边爬,一边骂:死钟亮,催魂,这么早打电话来,要不要我活啊。

    那电话声很响,一声声,让我想到我师以前骂我笨蛋的情形,出了千分之一的差错,他电子眼一扫便知,骂我你小时候吃错了什么药!

    他一骂我,排山倒海,脸红脖子粗,什么风流才子,什么一世惆侥,毁于一旦。到后来,我懂得自动犯错误惹他生气,看他骂我,一边喝茶一边吃小吃,当下午茶娱乐,骂完,赏他一杯茶喝。

    我再笑,我想我今日一定要把这事告诉钟亮,问他有没有这样被虐待过,还有,要讹诈他一个巨大的玩具娃娃才好,一边想,一边接电话,问怎么这么早?

    但,不是钟亮。

    我市名人,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钟奎先生,打电话给我call,问我:钟亮在你那里吗?

    不在啊。我说。

    不在,他昨天什么时候走的?再追问。

    晚上啊。我继续迷糊。

    几点,钟奎难得好耐心,继续。

    十点左右吧,我说。

    哦,好的,谢谢你。打扰了。电话那边礼貌用语嘴边挂,说完,断线。

    我握着话筒,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过了三十秒,终于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尖叫一声,捂住嘴巴,抖着手,打电话到钟亮家,占线,再打,占线。继续打,还是占线。打他手机,自然,关机。

    我坐不住,挂掉电话,浑身颤抖,站起来,

    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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