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第4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7部分阅读

    这个人是连生。

    连生对于她来说,是唯一一个可以毫无顾虑分享心事的人,像亲人,亦像是朋友。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

    就连连生成了顾家少年,要她离开顾府时,她也相信,他是为了保护她。

    但正因为如此,当她知道这一切之后,更觉得心被撕开,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隐瞒了一切,在顾府,在她身边,他亦亲口承认,是为了报仇。这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断,他就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良久,她抬起头,眼角还含着不想掩饰的伤感,眸底的光芒将连生刺痛:“如果是你,你会信么?”

    壹佰伍拾壹、物是人非

    漆黑的眼眸渐渐地暗淡,宛若一颗坠落的星子,连生闭了闭眼,自嘲地道:“若是我,我也不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已经选择,万万没有放弃的理由。没有人明白,我曾经那么渴望报仇,我也的确为了报仇才进顾府。顾万山纵然不是亲手杀了我父亲,但我父亲却是因为他死的不明不白,哪怕死后亦遭人唾弃。”

    宝龄沉默不语。

    的确,若沈良此刻还活着,连生应该不是此刻的模样。不只如此,他或许还是个温文尔雅、生活富裕的公子哥。只是,一切都在他十岁那年被打破。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死在狱中,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最终还要被自己的亲人卖去胭脂弄,过那样不堪的生活。

    从高处狠狠地摔下,宛如一朵洁白的小花坠落泥藻,那样的变故,心中怎会没有恨?若换做是她,宝龄也不敢确定,她是否能像连生这般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如果,宝龄并非一来到这个时空,变成了顾万山的女儿,或许,她对连生会有更多的怜惜与心疼,只是,毕竟一切无法重头来过。他们的立场一开始便不同。此刻,她除了沉默,心里空空荡荡一片,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没做过什么。”

    除了……将代表自己身份的另一把匕首,给了邵九,亦给了邵九一个全新的、十分值得利用的身份。

    可是这件事,连生不能讲。

    对于那个少年,他心中的情感十分复杂,一方面是对那少年冷静、强大的,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手腕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安与恐惧,而另一方面,虽然那少年并没有与他说起过,但他能感觉到,少年与他一样,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比他更为刻骨铭心。

    所以,当邵九来要求他帮他做事时,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因为邵九的强大,亦因为某种微妙的,同仇敌忾的相惜。

    邵九的手段虽然不那么高尚、甚至根本不按理出牌,但,对于邵九,连生还是有一种连自己或许都不愿意承认的欣赏,与小小的……羡慕。

    欣赏他处事滴水不漏、掌控全局的强大,羡慕他可以那么冷静,不为外物所动容,羡慕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一切,不折手段。

    那是连生所做不到的。他太冲动,亦太固执,甚至在某方面有小小的迂腐。有些事,他不会做,哪怕为了达到目的也不会做。他的自尊心太强,那是他唯一所剩下的值得骄傲的东西,所以他无法放弃,但邵九,他没有那些情感,他可以放弃自尊,也可以高高在上,一切,都为了他需要。

    仅此而已。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才能变作那般?

    连生心底竟是隐约地,不愿看到他的失败。

    连生望着宝龄,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这个女子面前,他不再那么骄傲,甚至也可以放下一切,但此刻,他一直以来那强烈的自尊心与骄傲又被唤起,他仰起下颌,咬着唇,与她对视:“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进了顾府我才发现,顾万山的敌人,不止我一个。”

    他终是没有说起关于邵九的任何事,不止是因为那些奇怪的情感,还因为,那日那个叫陆离的少年,曾说过一句话。

    ——他不会对她如何,因为,她不是她。

    陆离当时的神情还留在连生脑海里,一个人,动作可以骗人、神情可以骗人,但眼睛没有办法骗人。陆离的眼睛在一刹那是坚定的、真挚的。连生居然第一次信任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人。

    他们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了么?

    连胜不得而知,但他关心的只是一个人而已。一切真相大白,宝婳的死对阮氏的打击极大,阮氏已不可能再对她做什么;顾家如今已名存实亡,死的死、疯的疯,而她既然不是顾宝玲,邵九自然没有必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邵九并非是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连生隐约觉得,邵九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连生不在乎。只要不再有人或事威胁她的安全,其余的事,与他无关。邵九要做什么,也再与他无关。

    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那么,就算此刻告诉她,邵九所做的事,又能如何?反而让她更为伤痛吧?她刚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变故,还能不能经受又一个人的欺骗?

    他不愿尝试。

    宝龄怔了怔,神情变化莫测,良久,终是短促地、讥诮地笑了一声:“你说得没错。”

    连生说的没错。从然没有连生,难道顾家便安然无恙了吗?顾家便是那个大花园,表面看来百花齐放、绿意葳蕤,而其实,已是千疮百孔。

    被蛀虫占据的大叔,哪怕一时挺立,但终有一日会倾倒。

    她望着连生的眼睛,这是一个不善伪装、说谎的少年,在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底有一丝别样的情绪飞快地一闪而过。

    隐忍的苦涩与柔情纠缠在一起,虽极力藏去,却浓的化不开。

    一瞬间,宝龄的喉头亦有些酸涩。

    他或许真的是为报仇而来,亦是真的对她有所隐瞒,但顾老爷死后,他为何要听从愁人的安排留下来,难道只是因为仇恨而想要夺走顾家的一切?

    这些日子以来,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她虽在深院,却也听说,他尽心尽力地处理铺子的事,却从不鞠躬,之前有祥福叔,后来又阮素臣,一切的事,他亦不会独自行动。

    光明磊落。

    即使心中有仇恨,却也那么坦荡,诡计与阴谋,不适合这个少年。

    那么,他为何要留下来?仇也报了,他自由了,凭他的智慧,不难在偌大的一个华夏安生,他可以远离这里,好好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被折断的翅膀会慢慢地长出来,他终有一日可以如雄鹰一般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

    然而,他却没有那样做。他选择留了下来,为他所恨的人做事,不遗余力。

    宝龄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事,即使心中明白,可却只能轻轻地绕过,因为,她很清楚,那是她无法报答的给予,那是她无法回应的情感。

    “连生。”她轻轻唤了声。

    方才突如其来,席卷全身的愤怒与难过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望着他,犹如往昔一般,然而说得好,却格外的清晰:“连生,你走吧。你有你的生活,再也没有必要为了任何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她察觉什么了么?察觉了他极力想藏起来,却藏不住的心事。所以,要让他离开?

    细雨猝不及防地迷离了连生的双眸,他倏地退后一步,黑色瞳仁中的失落与苦涩快得来不及掩饰:“不。”

    “你走。”

    “我不走。”

    “离开顾府,过自己的生活。”

    “不。”少年下唇抿成一条线。

    “连生……”宝龄有些无奈。

    “不,我不会离开这里,不会——离开你!”藏在心中的话不设防地脱口而出。

    两人俱是愣住。

    然而这一次,少年再也没有脸红,仿佛堤坝开了一道口子,积聚在心底许久的相思与情感流泻而出,他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与轻松,微微仰起下颌,青涩尽数退去,脸上是刚毅、坚定的神情。

    虽然连生的心事,宝龄其实早就知晓,但这样直接地面对,却还是头一次。此刻,她心中翻腾着各种情绪,眼底的波光轻柔地泛起波澜。

    被一个这样的少年所喜欢,可以为她放弃仇恨,放弃一切,留在她身边,怎会没有感动?

    然而下一秒,那波澜却犹如冻结的冰山,她看着他,冷冷道:“你以为,当得知了一切,我还能像以往那样对待你?不可能了,有些事,心里总会有个疙瘩,与其如此,不如,就此分别,免得,我更厌恶你。”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你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没有了那柄油纸伞,她赤裸裸地迎接那些泱泱落下的雨,她不知道身后他走了没有,她亦不想再回头看。

    “对不起连生……”

    只有这样,他才会走得毫无顾虑,不再眷恋。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开一切,拥有自己的生活。

    英俊少年,鲜衣怒马,前途无量,总有一天,他会遇到生命中那个与他相携一生的美好女子。

    而她,也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少年,记得那段纯粹相交的,美丽的时光。

    她慢慢地朝前走。

    雨帘下的顾府,一人站在树下。白衣如雪,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我不知道姑母她其实……”待她走进,阮素臣动了动唇。

    顾府的变故,是他亦始料未及的。而她的真实身份,更叫他错愕。只是,这几日,他更为担心的是她的身体,此刻见到她,他心中终是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能救她的,到底只有——那个人。

    她却只是轻轻地打断:“宝婳走了。”

    眉心微微一蹙,阮素臣沙哑地应了一声。

    那毕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她纵然有过不是,但爱他的心终究是真的。他又如何没有难过?

    “过几日她便要下葬,去陪着她,送送……她吧。”说罢,宝龄已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雨打湿阮素臣的发丝、衣角,望着她的背影,他眼底泛起淡淡的惘然,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再发出一个音节。

    宝龄在每一重院落前缓缓经过。

    她还记得哎瑞玉庭陪阮氏吃饭,每一次,阮氏总是带着慈祥地微笑。

    她还记得阮素臣曾在青云轩种了一棵相思树,他摸着那棵树苗,眼眸明亮、笑容温柔……她与他、宝婳一起看书写字,后来,连生也加入了他们。

    那是多么悠闲的时光,阴谋、生死,仿佛离得那么远。

    她慢慢地走着,直到看见招娣。

    招娣听说宝龄回府,早已等候多时,此刻一见她,惊喜之情滥于言表:“小姐你没事了?太好了!他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是真的!”

    宝龄仿佛没有听到招娣说话,只是安静地打量这个院子。

    墙头的蔷薇花已经谢了,那株大树,那个树洞还仿佛是第一次所见的模样,那间屋子,连生曾经住过许久,如今已空无一人,那石阶上,她与宝婳曾雀跃地看过烟火,那天井里,她闲来无事,亦曾帮招娣晒过被单。

    她慢慢地走进屋去,目光又掠过那屋子里熟悉的点点滴滴。睡了快一年的床铺,顾老爷曾坐在床边,拍着她的手跟她说起那些儿时的趣事。

    吃饭时的紫檀百龄小圆桌,她一度觉得去前厅吃饭是种压力,反而在这里自在。

    还有哪些柜子里的摆饰……

    之前,她从没有刻意地留意过,然而此刻,每一样东西,却看得极为仔细。

    有些事,有些人,原来并未掩饰什么,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

    现在,当她看清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不知过了多久,宝龄侧过脸,朝招娣轻柔地一笑:“我想……静一静。”

    关上门,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隔绝在外,四周静谧地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宝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宛若石雕。

    壹佰伍拾贰、死而复生的人

    下了一夜的雨,园子里俱是被风雨打落的枯叶、花瓣,幽密的竹林中,少年斜斜地躺在一块青石上,仿佛在等人,又仿佛只是发呆而已,清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稍过片刻,林外果然传来脚步声。

    朝竹林深处走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的衣衫倒还干净整洁,犹如新换上去的一般,但细看之下才发现,仿佛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变故,宽大的衣衫无法掩饰他骤然消瘦的身形。他的脸也极为普通,就如大街上随后一抓一大把的那种类型,譬如说掌柜、马夫、教书先生,都有可能长这样一张脸。但他走路姿势却有些古怪,像是前脚拖着后脚前行,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听到脚步声,邵九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那男子脸上,随即唇边露出一个闲淡的微笑:“不错,这张脸,果然顺眼多了。”

    听到这句话,男子游离的焦距终是集中起来,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古怪,倏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伸手触摸执行,他并未发现预想中的伤口或是疤痕,只是触感微微有些怪异罢了,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心中又升起疑惑,戒备地望着邵九。

    “你的脸无妨。”邵九仿佛猜透了他心中所想,自身边的木几上捏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随意道,“我只是叫他们稍微改变了一下你的脸型与五官,好叫别人认不出你。”

    男子一惊,愕然地抬起头。

    此刻的这张脸,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谁。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天,他是个死人,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人。

    三个月前,他原本该已是死了,却在一间密室中醒来,才得知自己只是服用了这个少年的龟息散而已,龟息散是一种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他原来并没有死,送去府上的尸体,只是一个刚好与他差不多时候猝死,身材与他差不多的易了容的囚犯,但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尝到了比死更难受的经历:整整三个月,他被浑身赤裸地浸泡在那巨大木桶的药汁中,犹如药人一般,刚开始的愤怒、惊恐已渐渐变得麻木,每一日都毫无变化地度过,原以为这样的日子只会因为死而终结,却未想到,昨日有人将他拉了起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又让他躺在床上,不知在身上做了什么,他迷迷糊糊,心中恐惧却又不得动弹,然后,今日一大早,他便被人带到了这竹林外。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妖魔一般的少年,要做什么。杀他?早在几个月前便大可以如此做;让他受尽折磨?那么大可以一直将他囚禁在那木桶中,却又为何要放他出来?

    还有,他的脸……为何要给他换一张脸?密室中没有镜子,他无法看到自己的脸,所以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有时候,人对死亡的惧怕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有一种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东西,那便是——未知。

    他不知道少年究竟要做什么,所以,他自认为素来坚如磐石、历经沧桑的心也开始颤抖:“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笑容比湖水更清澈、比春风更温柔:“放你走。”

    三个字犹如一道响雷,在男子心中掀起庞然巨波,沙哑的声音亦有些变调:“你……放我走?”

    这些天,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的,甚至每当夜深人静时都恨不得一死了之,但,没有机会。

    那些黑衣人像是铁打的一般,轮流监视着他,密室里连一样可以用来自尽的东西也没有,连死,也办不到。

    生不如死。

    这样一具失去灵魂的身体,却骤然听到这三个字,惊异、错愕、激动、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将他淹没,他禁不住地颤抖。

    一颗心就快死了,但就在这一瞬间,又被给予一丝希望,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然后只是片刻,他却又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所笼罩,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失口道:“藏宝图……你拿到藏宝图了?”

    一瞬间他只想到了这一种可能。

    邵九轻轻笑了:“的确,我已经拿到了,不止拿到了,还给了阮克。”

    男子无神的目光顿时一凛,接着,他听到邵九不紧不慢地道:“相比这个结果,我想你也许会对过程比较感兴趣。”

    “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藏宝图的下落的么?”邵九凝视着白瓷碗中碧澄的茶水,悠悠然地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你那位二夫人。”

    “秀屏?!”男子惊住,“她不是……”

    “她是疯了,不过又好了。她为了报复顾太太,一直潜伏在府中,寻找机会,却正好被她听到关于那座坟墓的事,她一直深信府中有宝贝,想拿了宝贝离开顾府,所以,便迷昏了看守她的人,偷偷去了后花园,果然,被她找到了,只可惜,她大概还未看清楚那图纸,便不明不白地昏了过去。”

    藏宝图一直下落不明,但他并不急,因为一样东西,只要存在,便终会露出破绽。有些事,不用亲自去做,也会有人替他去做。

    所以,他并未对顾万山逼供,亦并未急着对宝龄套话,只是安静地守在离顾府最近的一处,等待那东西露出破绽。

    果然。

    接着,邵九将顾府这几日发生的一件件的事都讲了出来,包括宝龄身份的暴露,宝婳给宝龄下毒,却反而害死了自己……他说得很慢,亦极为仔细,仿佛生怕错漏了某个细节。

    “至于剩下的……”邵九说完常常一段话,微微一顿,才道,“二夫人已连夜离开了顾府,恐怕还带走了不少东西,连生今日一早也走了,而顾太太与四公子,此刻怕是正在将二小姐的灵位送去南京的路上……”

    这几日他似乎什么都没做,闲暇时,便呆在南京陪阮克下棋,然而顾府所发生的一切,却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男子的神情变幻莫测,每一句话都如一柄剑插在他心尖。他的确是将藏宝图藏在陶晓晴的墓|岤中,不止如此,他还在那里设计了一个机关,若是强行挖土或是捣毁坟堆,便什么也找不到,要找到放有藏宝图的匣子,关键在于坟堆前的一株草上,那株草与真的看上去别无两样,却其实是一道机关。只有当触动那机关时,匣子才会弹出来。

    换一种说法,只有真心为坟堆锄草之人,才有可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在临行前,他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机关,确定无误后,将一封遗书放进去。他才吩咐宝龄在他离开苏州时,代替她为坟堆锄草,目的,是为了以防万一,将藏宝图与那封遗书留给她。

    然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已不是那个人,另一个女儿,纵然他从前诸多忽略,但终是血脉相连。如今,也死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亲人、家业,名誉、荣华富贵……全都成了泡影。

    没了,什么都没了。

    男子浑身的力气似是被抽干,忽听那少年仿佛喃喃地说了句:“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少年眼神幽深如海,男子心中又升起不安的感觉,脱口便道。

    邵九脸上露出一丝奇妙莫测的笑意:“我是说,从苏州到南京的路上,怕是——会不太平。”

    男子浓眉一蹙:“你要……”

    “不是我要。”邵九不慌不忙地打断道,“是大帅。”

    ……

    苏州通往南京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疾驶而过。

    马车上,总共坐着桑而,却静谧有些不同寻常,除了——刺耳的咳嗽声。

    阮氏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贾妈妈在旁边眼睛通红,小声道:“太太,还要几个时辰才进南京境内,您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

    说罢,贾妈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阮素臣。

    阮素臣对于阮氏沙哑的咳嗽声置若罔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从上车开始,便定定地望着窗外,遥遥地不知落在哪里。

    阮氏吃力地摇摇头,刚要说话,马车却忽地一个踉跄。

    “马、马马马贼!”马夫大舌头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字。

    阮氏蓦地掀起帘子,顿时脸色苍白。

    正前方的树荫下,有一群骑着马、蒙着脸的黑衣人,正目光幽绿地盯着他们。

    与此同时,阮素臣亦是看到了这番情景,秀丽的眉头不觉微微一蹙,他们之所以选择小道而非官道,只是为了更快到达南京,却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马贼。

    他心思微微一定,才慢慢走下车去,朝着那为首一人道:“阁下拦住去路,意欲为何?”

    却不想那群人似根本不听他说话,只见为首一人一挥手,马群朝着他们狂奔而来,阮素臣心中一惊,忽而闪过一丝古怪的感觉,但随即,他听到一声惊呼,那群马贼席卷着财物四下而散,卷起一地尘土。

    马受惊撒开四蹄,将马车翻倒在地,而马夫已逃得不知去向,阮素臣皱眉掀开链子,顿时血液凝固。

    车上的两个人,斜斜地倒在血泊中,贾妈妈仿佛用身子护住阮氏,阮氏只露出一张脸,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已走到了这一步,为何竟会如此。

    阮素臣直直地站立着,天地间,仿佛笼罩在一片血腥惨雾中。

    ……

    园子里,男子怔了怔,随即道:“不可能。”

    阮克为何要那样做?他实在想不出原因。

    “大帅与顾太太兄妹情深,本是不可能。可这几日,有一件事深深困扰着大帅,那便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首歌谣,歌谣如何唱到不记得了,约莫便是说大帅之所以坐拥天下,并非以实力取胜,而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在大帅看来,此刻活在世上的,除了顾太太,是不可能再有人知晓。”

    男子震惊地后退一步:“他以为是瑗贞将这件事传了出去?”

    “他或许意味顾太太因为你的死,而对他生了间隙,为了让知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无法再说话,他不得已只好这么做。”

    原本,阮克自然深信阮氏不会将那个秘密说出去,因为那件事不止关系到阮家,亦关系到顾家,但此刻,局面改变了,他不敢确定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每每,会不会因为妹夫之死,而对他心生怨恨,从而想要毁了他。

    成霸业者,宁可枉杀一万,不可错失一个。那个秘密,是阮克心中永远的刺,要拔掉那根刺,除非,让会将这件事传出去的人统统消失,或者,自己消失。他当然舍不得自己死,所以,只好选择前者。

    哪怕是骨肉血亲,亦无法放过。

    良久良久,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你!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阮克以为二十年前知晓那件事的人只剩阮氏,但他却知道,还有一个,那便是,眼前这个少年。

    邵九笑笑:“难道我不是帮了你的忙么?”

    男子冷哼一声:“你怎会帮我,你这么做,怕是另有诡计!”

    纵然如此说,但男子还是看不透这少年心中所想,他为何要如此做?那么冒险地将此事传出去,很有可能让阮克起了疑心,对他并没有一丝好处。男子无法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要除掉一个阮氏。

    为了什么?

    邵九抿了抿唇,仿佛亦陷入了沉思。为了阮氏?他从未将阮氏的生死放在心上,那么,当初那一刻,他为何决定这么做?

    心底浮上一个身影,温暖的笑、清澈却略带倔强的眼神……他闭了闭眼,仿佛要将心中那陌生的情绪压下去,片刻,他微微一笑,已错开了话题:“你要除去的人也除去了,你可以了无牵挂了——顾老。”

    听到“顾老”两个字,男子眼底有一抹恍如隔世的神情。

    没错,他是顾万山,死而复生的顾万山。

    但瞬间,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手指冰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果然,他从未打算放过他,刚才说什么放他走,只是为了让他更为绝望!

    但下一秒,他却见那少年抬起头来,朝他莞尔一笑:“所以,你随时可以离开。”

    像是怕他听不懂,邵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一路上的干粮我已叫人为你准备好,除此之外,还有足够用上个把月的盘缠,我就不送了,请便。”

    说罢,便真的不再看他,转而闭上眼,清风徐送,他柔和秀美的脸庞沐浴在深秋薄软的阳光中,清雅宛若高山之巅的一朵雪莲。

    壹佰伍拾叁、新的旅程

    顾万山不可置信地一步步往后退,直到确定这眼前的少年真不再有任何举动时,才迈着踉跄的步子飞快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陆离走到邵九跟前:“爷就这么放了他?若他去向阮克告密……”

    “他不会。”邵九目光深邃,闪动着一丝莫测之意,“因为,他已经死了。”

    曾经的顾万山已经死了,此刻走出去的那个,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一具没有过去、没有灵魂的尸体罢了。

    “何况,我相信,阮克与我,他更希望阮克死。”

    譬如说,一个人明知自己有负于另一个人,就算那个人为了报仇而害了他,他心中纵然有恨,更多的,却觉得是冥冥之中的报应。而对于另一个他原本就想除去的人,那种恨意却更为直接。

    顾万山一生所在乎的不过两个人,陶晓晴与顾宝龄。

    顾宝龄的死,与邵九无关,只是一年多前她为了与阮素臣赌气跳下池塘之后高烧不止,回天无术,他正巧利用了这一次机会,通过白朗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去了尸体,换上了一个陆寿眉。

    而阮克亦是顾万山多年来的心结,阮氏又杀了顾万山最心爱的女子,顾万山对阮家的恨意一直以来便存在。

    故此,他与阮克在顾万山心中孰轻孰重,已经很清楚了。

    顾万山走出门口,果然已有马车与一只包裹。

    包裹里也果然有干粮与一些不算少的盘缠。

    直到马车驶出很远,他仿佛才从刚才犹如梦境一般的现实中回过神来,一把掀起帘子,道:“去哪里?”

    那马夫并未回头,不咸不淡地道:“前面三岔路口,就请下车吧,之后要去哪里,请便。”

    顾万山蓦地一怔,望着窗外陌生的,犹如鬼怪一般的夜色,眼神一凛,猛地摸了摸脸,随即却化作无边的深邃的无奈。

    原来如此。他终是明白了这张脸的用处。

    那个少年表面上是放过了他,但却给了他更深的痛苦。

    他无法恢复原本的面目,就算恢复,阮克若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不会放过他。从此,他将变作另一个人而活,孤人一人,颠沛流离,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再也不是顾万山,而是阿三。

    不,比阿三更不堪。

    从贫穷到富贵易,从富贵到落魄却难。这本是人的本性。

    曾经的少年阿三,不过二十不到,有大把的青春、有野心、有冲劲。如今,他已年近五十,再也没有资本重头开始。

    他的心,已经死了。

    这便是那少年的目的吧?让他也尝尝他那十几年来,变作另一个人而活的滋味。

    心如死灰。比死亡更为残忍。

    那是无形的一刀,犹如那个少年的微笑,从来高洁清雅,不见杀机,却步步惊心。

    此刻,邵九搁下茶盏,缓缓地站起来。

    陆离脚下顿了顿,终是跟上去,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她还关在屋里。”

    ……

    顾府。

    从清晨到黄昏,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最右面的那重院落里,几个下人正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忐忑不安。

    一个婆子叹息一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唉,老爷走了,二小姐走了,如今连太太也……难道顾家真要散了……”

    另一个亦是一脸愁容,忽地道:“你说,大小姐该不会赶我们走吧?”

    从前忙着伺候人脚不沾地,几个人亦颇有怨言,但此刻忽而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服侍的人也不在了,她们却又感到不安起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年轻一点、胆子亦小一点的,压低了声音喃喃道:“走也好,依我看,这件事邪门得很。你瞧瞧,一开始是三姨奶奶,怀了孩子突然死在老爷的密室里,再后来是二姨奶奶疯了,到现在,一个个的,都好像被下了诅咒似的,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我看哪,多半是这宅子的问题。”

    “这宅子怎么了?”

    “这宅子……”声音听起来阴风吹吹,“多半——不干净!”

    “我看是后花园里的那座孤坟惹的祸,定是那姓陶的女子死的冤枉,积着怨气不肯上路,所以才……”

    房里一时间阴森一片,直到招娣走进来,那窃窃私语才戛然而止。

    招娣一张粉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担忧,喝了一口水,便有一个婆子凑上去道:“祥福叔呢?”

    招娣柳眉一蹙,暗叹一声:“将贾妈妈送回老家安葬去了。”

    底下又是一片唏嘘,贾妈妈在顾府为人虽然严厉,但到底大伙儿相处了那么多年,又有人开口:“那太太……”

    “四公子信上说,本是要将太太送回来的,但马车已近南京,若折回来,怕是有些时日,故此,送到南京府上去了。”

    说话间,招娣心中亦是堵得慌,刚才刚才婆子的碎语她自然是听见了,她虽不甚相信什么鬼魂报复、宅子不干净之说,但短短几个月顾府便凋零一片,此刻阮氏好好地回南京,居然又遇到了马贼,若不是流年不利,又是什么?

    那婆子抹一把泪,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自有心事:“也好,这般,太太也算是回娘家安葬了。”

    一时间众人俱是沉默不语。

    半响,终是有人问出了大伙儿心中的疑虑:“招娣啊,大小姐还关在屋子里么?可有说起咱们这些人?”

    “是啊,招娣,你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如今这府里只有大小姐管事了,你替大伙儿问问,日后要怎么办?”

    招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眉头纠结得更深。

    接连好几日了,大小姐一步未出屋子,就算是送饭,她也只能送到门口。过上几个时辰再去收回来,她无法看见大小姐究竟在里头做什么,但从饭菜减少的程度上来看,大小姐心里必定不好受,就算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每天只吃这么一点点东西,怕是也没力气吧?

    ……

    静谧的屋子里,宝龄坐在窗前,目光定定地落在窗纸上那一点点由暗转亮的光影上。

    又是一天开始了。

    这几日,她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招娣每隔几个时辰会来看她以外,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招娣除了来看她,还带来了各种消息。

    譬如宝龄回顾府的当晚,蒋氏便连夜走了,还卷走了不少老爷房里的古董花瓶、字画……

    譬如,宝婳下葬后,阮氏与阮素臣带着宝婳的灵位去了南京。

    譬如某一天清晨,连生与祥福叔在屋里谈了许久之后,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又譬如,此刻,招娣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说话:“大小姐,太太她……出事了。”

    阮氏在去南京的路上遭遇了马贼,死了。贾妈妈为了保护阮氏,也被一刀刺死。阮素臣将阮氏送去南京,只叫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回来。

    宝龄眼底轻轻一颤,恍然间,仿佛有许多凌乱的片段涌上心头,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她不出声,招娣心里便不安起来,拍打着门道:“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吓招娣啊!大小姐……”

    “我没事。”过了不知多久,招娣听到屋里传来大小姐低哑、凉凉的声音。

    招娣正要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眼角不知瞥到什么,顿时愣住:“九……”

    宝龄听到招娣不知说了一个什么字,忽然便没了声音,随即好像是脚步声远去,她望着窗纸,那里依旧有一个淡淡的身影。那身影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一动不动。

    是招娣还未走么?

    下一秒,那身影却动了,然后,宝龄只听到吱呀一声,那多日未开启的门发出一丝陈旧遥远的声音之后,开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迷乱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眯了眯眼,逆光下,那身影修长,轮廓在微光下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正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清幽、深不见底。

    良久,她轻声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邵九没有动,黑暗中的少女正坐在小几边,或许是几日不见阳光,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沉淡而静谧。

    一瞬间,他竟又有那种那一夜初次见她时的感觉,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感觉让他不觉抬了抬眉,半响才淡淡一笑道:“我听说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来看看。”

    “看什么?”宝龄有些茫然地接口。

    他慢慢地朝她走去,神态自然而松弛:“昨日已是立冬,再过几日便是小雪,很快,又是一年的春逝,我想看看你,究竟要躲在屋子里错过多少季节的交替。”

    宝龄一愣,她原以为他会说,来看看,是因为担心她,却未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觉朝门外望去。

    虚掩的门缝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象,下了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阳光在门口的石阶上投下一半的光影,连园子里的那一片绿,亦宛如镀上了一层柔光,有一种幽静的美,如韶华流逝。

    “其实我很好奇。”邵九走到她身边,微笑地望着她,“这几日,你关在屋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

    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其实是她前世的习惯。每当有问题无法解决,或心绪不宁时,便喜欢将自己关起来,一点点地冷静。

    小的时候,是蒙在被子里,大一点,是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直到到了这个时空,那个习惯才被藏了起来,因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她无法那样随心所欲地关起来。

    因为,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渴望融入新的生活,亦想要保护那个完整的家庭。可惜,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人所愿。

    这些日子,她已无需顾虑那些了。

    这栋硕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下人伙计,只剩下她一人。

    她无需再担心被人的怀疑,无需再维持假象,心底空荡荡的一片,反而更加清明。

    好像——一切重头开始。

    “想了很多,不过,都记不得了。”她淡淡道。

    邵九眸底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随即微微一笑,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这个世间,无论谁胜谁死,无论快活或悲伤,四季依然交替,时光依旧流逝,不会因为谁而改变,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邵九的话在宝龄心间一点点氤氲开去,化作波光涟漪。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她还来不及思索,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与前世支离破碎的家庭不同,这一世锦衣玉食,上有父母,下有姊妹,她太过珍惜,所以渐渐迷失了自己,只懂得如何依赖,走一步算一步。

    她几乎忘了,她是来自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的,独立现代的女性。

    也几乎忘了,这样的生活本就是一次多余恩赐,纵然失去,也不过是打回原形罢了,至少,她还活着,还能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不是么?

    她有手有脚,还拥有那些珍贵的前世的记忆,她何必迷惘,何必活在那些不堪的回忆里?

    宝贵双全第4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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