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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他活我活,他死我死。对不住惠玄与你,总要尽点心力。”

    “心力?”谢无陵拂袖,气得站起了身,居高临下道,“哥儿尽的是心力?哥儿分明是在费尽心机!哥儿拿……拿这些,就赌他一个人?”

    桑落如旧替自己倒了一盏酒,笑出声来,声里带着几分苦。他知道谢无陵的玲珑心思,他是在赌。

    赌他将自己这把悬在头上的刀的刀柄递给谢无陵时,谢无陵不敢接,便是接了,也不敢手起刀落。

    胡地的老人们总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谢无陵和桑落在西北有次夜里迷了方向,被一只狼困了,狼在石头边假寐,待着夜深人熟睡时,来个一击毙命。

    两个小孩子在不远处,怕得瑟瑟发抖,谢无陵从袖子里掏出了惠玄给他备着的一把匕首,颤抖着连匕首都拔不出鞘,也不知道怎么杀狼。倒是桑落,一直拿着把弯刀,原来谢无陵才见他时,还笑话他,一个清秀少年偏那把弯刀,被邻街孩子欺负了,也不用这弯刀吓吓别人。

    狼在夜深时,试探过来,桑落深吸了口气,对着狼一阵砍。有一刀不知道勾住了狼的哪里,引得一声啸。

    两个小孩被惊了一惊,孤狼的气势弱了,桑落还准备再砍几刀,但谢无陵却抓住了他的手,拦了下来,怯生生道:“快走吧,狼都群居,它孤身来,想来也够苦了,别赶尽杀绝。”

    但桑落不知道听谁说的,遇着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换了手举刀,手起时,谢无陵却挡在了刀下。

    桑落这才作罢,拉着他跑开了,远离了那头伤了的狼。

    而现在雍国公就是那匹狼,长折便是他手里的弯刀,桑落亲手把这把刀放到了他手边。

    但显然桑落和谢无陵都知道结局,所以谢无陵会如此生气。他只想哥儿在他心里是纯粹的胡地少年,可惜这是扶风,是天子脚下的庙堂。

    庙堂之下,本无纯粹。

    “是,我赌。抵上性命,赔去半生,烧去青名,哪怕万劫不复,赌他后生,我,甘之如饴。你呢?如果身陷这个境地是从山郎,你当如何?”

    “没有这个如果。”谢无陵将俯身将折子拿起来,而后随手丢了,连看都不曾看一眼,“我不会让他有这个如果。”

    月下的谢无陵负手立于天地,说着他今生最坦荡的一句诺。

    桑落看着这人背影,连冠都未加的少年,昂首而立,就像当初站在了城门下,接他入扶风的王家大公子,大概这就是昭行傲骨。

    胸中有沟壑,腹内藏乾坤,而后撑天地,桑落自认他没有昭行的大意,筹谋算计也不过为这一人,始于情,终困于情。

    他低首抿了一口酒,恣意仰躺在院子里,像卸掉了所有的包袱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他赌赢了,却也输了。

    第45章 戏袍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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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谢无陵从未输过,至少在雍国公的这盘棋上,他必将成为胜者。

    桑落如是想,仰首举起了酒坛,喝光了最后的春酒。

    春酒春酒,这春时酿的酒,到了秋时,才入味,这几年前种下的孽因,到了年后,自然得两颗涩果拿来自食的。

    “哥儿,有句佛偈‘苦海无边’……”

    谢无陵的后话尽数被桑落手中酒坛落地的碎响打断,桑落自嘲地笑了两声:“苦海,哪得回头?”

    桑落摇了摇头,像是在听笑话,只是笑的是自己罢了。

    而后桑落撑着起了身,迈过了那酒坛碎瓷片,摇摇晃晃地走到谢无陵身前,从袖子取出了一方银匕首,捧到了谢无陵眼前,和当年在那孤狼前,谢无陵颤颤巍巍举起的那把匕首一个模样。

    “这……”谢无陵看到它时,多了分迟疑。

    “它丢了许多年了,有日回西北,见到了。看着眼熟,像是你的东西,便买来带在身边了。”

    “哥儿,这又是何意?”谢无陵抬眸,带着几分试探,也带着几分故意让桑落不知所措的期望。

    但扶风就是扶风,什么兄弟情义,在这蝇营狗苟下,都似染上了腌臜,再难如旧时纯粹。

    谢无陵所期望的,怕是永远都得不到。

    桑落将银匕首放到了未启封的酒坛边:“过去的,都忘了吧。别忘了你在茶肆里的那句话。如今那话也是我送你的。”

    “以茶代酒,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啊,当初的谢无陵是以茶代酒,但今天的桑落,亲自送了酒来。谢无陵抬眼,目送着那人启了门,转身离开了这方小院,那背影带着三分落寞,七分傲然。

    桑落啊,当初那个眉清目秀,任胡地小儿欺凌的人,却身负弯刀,连杀狼眼都不眨。他,惯是这样,做着与长相最不相符的事。

    柔柔弱弱的表面,藏着的却是最凌厉的锋口。而这些凌厉,对着的不是旁人,是他心头最软的那几块肉。

    伤人,自伤。

    谢无陵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的,又是睡在何处的,浑浑噩噩到了天亮,一觉醒来,原来还在自己的床榻上。

    昨日种种,说不得就是一场大梦。谢无陵想。

    谢无陵翻身下了床,取了外衫,赤着脚打开门,没有看到那一地的酒坛碎瓷,反是看到了杏树黄叶下的一位玉冠郞君。

    那郎君立于树下,像是在数着叶子黄了几片,又更像是在等什么人,风掀过他衣袍,也带来了谢无陵灼灼的目光。

    那人凤首龙姿,剑眉星目,倘若是这一树杏花开了,当更似花间客,引人入胜。

    只这玉冠郞手里掌了枝秋海棠。极艳的花儿和着这人,确是不搭调的模样。

    谢无陵的眼叫他那秋海棠吸了去,赤脚下了青石阶。

    “今日王孙造访?”

    “怎连鞋都不穿?”来人不自觉地蹙了眉头。

    “知从山郎来,自然兴甚,不及穿鞋。”

    赵祚却像听惯了他花言巧语一般,不为所动地要他回屋穿了鞋再出来。

    谢无陵自然也犟着,不肯回屋,未及穿上的外衫便被他铺在脚下,他自然而然地踩了上去,又道:“王孙也来寻平之对弈?”

    赵祚无可奈何地睨了一眼,将秋海棠递给他道:“羡之要我带给你的,说配你。”

    谢无陵的眼睛亮了几分,接过秋海棠,捻了枝上一朵,别于衣襟口,桃花眸微觑,讨巧道:“如何?”

    “还是桃杏二花,最配。”赵祚摇首评来,谢无陵自有一番艳丽容貌,海棠于其,徒然失色,倒是桃杏妖而不艳,相辅相成的好。

    “我也不喜。”谢无陵轻声喃了句,“不喜相思。”

    原来妙法真人谈花时,谈过这秋海棠,名作相思,还曾画过一枝送予惠玄师兄,不过她只记了其中一道意思,另一道,却也一语成谶了。

    相思之外,是一世苦恋。

    谢无陵抬手将襟口的秋海棠取了下来,和着手上这枝一起置于了窗前了。低头正瞧见窗下的那坛未启封的春酒,和那把银匕首。

    赵祚未回身注意着谢无陵,自顾自道:“梁斟请梁酌做客国公府,留了羡之一同说些小话,我无事,遂寻小先生走一局,不知可否?”

    谢无陵看着那把银匕,目光摇了摇,听着赵祚似问了什么,方回神,也不管是什么可否,直应了来。

    “好。”应了才抬了眸,问道,“什么可否?”

    赵祚不自觉将目光对向谢无陵,正瞧着那眼底的悲恸,再打量着谢无陵手上的银匕首,有些一头雾水。

    但不欲多问,重阙几年沉浮,他早知少问寡言的道理,知道的多了,命也自然比别人走得快些。

    “对弈。”

    “好,别进屋,我去拿棋盘。”谢无陵不忘叮嘱一句。

    前有梁斟,后有旁落,雍国公的多疑性子,他已然看得再明白不过了。

    枕边人都防的人,哪得什么长久?

    梁斟、桑落尚且被如此待,像谢无陵这样从昭行出来的人,一举一动自然更是有雍国公的人时时刻刻地窥着瞧着。

    他可以把自己放进危险,他笃定雍国公不敢拿他做什么,但他却不敢让赵祚留了话柄给别人。

    赵祚若是进了屋子,那闲话便是由那些个小厮胡乱编着,赵祚担不起这个风险,他也担不起。

    但庆幸的是雍国公这幢大厦将倾了,离他和赵祚日后共事的日子不远了。

    不记得这是雍国公被召去重阙的第几日,不过瞧桑落昨日真来寻了谢无陵,这离事成看来不远了。

    许是桑落使出了浑身解数,也留不得那人性命,这才来找的谢无陵,便是找来,也只要谢无陵留那人性命。

    谢无陵将棋盘端来,置于杏树下的石案上,摆好了方邀他落座。

    “秋后,就该了结了。”谢无陵落子跟了一声叹。

    “嗯。拢沈,”赵祚抬眼看向了谢无陵,和着一声轻笑,“接陆?”

    谢无陵听着那声笑,知道赵祚是在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