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3

    如今在这深山里,见得同一处园子,他如何能不思念故去之人,子生父死,这五年,他连自己的生日都不得安生,他愧,他疚,如是他那年不进宫,或许他的爹今时还安在。至于那为他行了生辰宴会,又赐他爵位赏他封地的人,起初还会陪他入眠,像他爹一般守在他身边,后来就不了。

    每夜他都想着他爹,醒来只有个睡于帐外的小宦官。第二年他也想了法子想去见见他爹,最后却只得到了无冢可供他奉果。

    哪是什么无冢,他在宫里跟着羡之受教于太傅,终知晓,如他爹那般的佞臣,不当有冢,草席裹尸已是厚恩。

    这话连羡之都信了,只陆岐不信,他爹曾戏言过,说是自己有千条性命,旁人取不得。便就是别人说他去了,他也会守在他的岐儿身边。

    至今,他也深信不疑。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

    这日雨后初霁,羡之同婢女寻鹿去了,这院中只得陆岐一人。

    他爹谢无陵爱往花深处摆一方榻,假寐于榻上,一躺就是半天。他幼时好奇,爱往他爹怀里窝着,现在他也爱摆一方榻在花深处,这被花环着,就像被他爹环着一般。

    他仰躺于席上,从怀里拿出一张笺,笺上写着“昭行”二字。他将小笺置于眼前看了一番,又收回怀中。这是他爹留给他的最后,是陛下身边那个宦官偷偷塞给他的。

    他让小婢拿来一幅画卷抱于怀中,合眼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他只觉得有人来取他怀中的画卷,他知婢子是没这胆子的,羡之历来知道他怀中物,不会来碰。

    他睁开睡眼,朦胧间,看得来人一身玄袍,束玉冠,眉微撇,肃穆然。

    他立马翻身下了榻,躬身问礼道:“陛下。”

    “岐儿,怀里之物,不若让寡人品品?”

    陆岐将画卷藏于身后,沉声道:“陆岐只得这一物,画里有瑕,可能不入陛下眼,若陛下真看了,可否完好还予陆岐?”

    “既是瑕物,还这般宝贝?”

    “是。”

    “那寡人应你,你还怕寡人抢了你的不成?”玄袍人轻笑二三,不以为意。

    陆歧听见应声,才低首,双手将画捧过顶。宦官从他手中接过,才将画展开于众人眼前。

    画中一轮月高悬于空,一清秀男子鬓角簪了枝杏花,倚于一株老树下,一地红琼,一席碧衫,一手举盏,一手拈花瓣。本当是一幅极美之景,风流郞,拈花带笑,只那画中人眼下沾了一墨须,画意毁了。

    周遭人都知道这画上的人是谁,却都低首不敢言。

    而那观画的玄袍人,却踉跄了两步。他将在那画中人的容貌上徘徊了半晌。

    “这画,有瑕了,可卖不起价了。”

    “是吗?”陆岐进两步,指着画下落款道,“家父说,这画在他那处值万金。说来……”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看见玄袍人身侧的宦官同他摇首。

    如是在重阙里,他必噤声,只是在这行宫,旁侧就是纸条上所写的昭行寺,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必要去那处。

    不然他今日不必将那画故意抱在怀中假寐,也不必拿出他爹留给他的最后来押一次机会。

    他不为所动地继续道:“说来,不知这位从山先生,陛下可识得?”

    玄袍人掩在袖下的手拳了起来,他仍不改面色道:“识得。你寻他做何?”

    “不做何,只是问问罢了。”

    “从山,即寡人,赵祚。”赵祚落座于陆岐那榻旁的石凳,像是看透了陆岐的把戏般,挑眉又道,“你有何求?”

    “岐儿求出行宫一日。”

    “用这幅画,只求一日?”

    “用这幅画,只求从山叔叔和岐儿共处一日。”

    赵祚眉头微蹙,他投目光往那宦官,宦官会意道:“明日昭行寺有赏鉴会,又是那江南二子的。陛下您看,不若……”

    “那便明日吧。”他目光转会陆岐这里,询问陆岐的意思,见陆岐颔首,遂也起身,准备离去。

    “从山叔叔。”赵祚未停下离去的脚步,却还是慢了下来。

    “明日叔叔可以同我讲讲家父吗?”

    闻言,赵祚驻步,回首道:“知无不言,但那幅画,回宫后送往大殿来。暇作于你精进画技无益。”

    言罢,即离。

    陆岐目送他离,又躺回榻上,以手臂作枕,抬眼看着云卷云舒,嘴下喃喃:“平山……”

    平山。平之,从山。

    第4章 六根未净

    禅房花木深几许,曲径通幽,幽处得客舍,舍临山溪。

    这山间春水,被溪边煮茶的僧侣借来了二三瓢。

    “这寿眉,除却妙法真人,当世也只有你惠玄和尚煮得最可口。”

    “师弟可说笑了。”和尚执壶,倾茶入器。

    “别,我何时成了你的师弟?”谢陵坐于溪边青石上,待那小沙弥递来杯茶,抬手接过。

    “你受教于师父,我是承师父衣钵的人,唤你一声师弟,有错?”

    “无错。”谢陵低首抿茶,袖袍叫山溪沾湿,一拂一揽间,山溪沾衣,“师父也说过,我这六根未净,皈依不得。何况……”

    惠玄随他低首呷茶,听他话语转折,挑眉接话:“何况什么?”

    “何况,你这庙,怕是不好容我这人?”谢陵笑来别有深意,惠玄惊之。

    “你,记起了?”

    “不曾,只是有些断续记忆。不过,看你院里沙弥怕我的模样,想来我不是什么好人?”

    “不好也罢,你莫同我说佛偈了,我看得开。”茶碗被谢陵随手掷于溪涧,入了水的瓷,沉入了清流底沙上。

    “说来当初师父不是说我与你都是尘缘未断的人,怎的又许你做了这寺庙住持?”

    “念断了,当皈依了。”

    “你有何念,我竟不知?”谢陵本是看着那清溪走石,两尾小鱼伴着浮荇,却突然间抬了眸子,起了兴致,“还是你原先故意瞒了我?”

    惠玄听他话来,放下了茶盏,好笑回道:“你我打小便生活在一起,我有何可瞒?”

    “那便是……我忘了。唉。”

    原先谢陵不觉忘了事来有什么不便,除了聊天时有那么几年对不上以外。这也是他不愿意下山来寺里的原因,不同故人接触,他还可做掩耳盗铃的人儿,装作自己与旧时无异。一旦聊上一两句,事情便不如他所想了。他的眉眼耷拉了下去,失去了叙旧的兴致,又拍去了掌中细沙砾,起身理了衣袍,欲离。

    路经惠玄,轻拍其肩,补言:“那画你看着送吧,桃花枝若能替我换上三坛酒,便最好了。若换不上,就作罢。这地儿我待了三日了,当回了。”

    惠玄不以为意地继续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她走了,我的念就断了。”

    “她?妙法真人?”

    惠玄低首抿着茶,如不是他攒着菩提珠串的手紧了紧,或许没人知道他心下起了微澜。

    “不知何时,有人道清虚观有谢相留下的宝藏,那些贼儿动了心思。妙法待客素来简单,喜则留,不喜则逐,叫旁人骗了也不知道。”

    “我的东西?”

    “正是。那歹人不安好心,妙法欲逐了去,反叫那歹人囚了起来。”惠玄心里的波澜惊扰开来,握着佛珠的手也越发用力了,“妙法不肯言你留下了何物,为那歹人鞭笞于她。”

    谢陵双眉紧蹙,美人何辜,怀璧其罪:“后来如何?”

    “后来清虚观内的小婢递了消息出来。”惠玄合上了眼眸,声音却戛然而止,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等佛门子弟不好冒犯……也不知她,究竟如何。”

    谢陵见他停顿后,道的尽是官话,便猜那个中内情非是如他这般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是斯人已逝,多说无益。他顺着话,询道:“那歹人呢?”

    “你着人抓了他来,告于众人说是将他做成了人彘,藏于清虚观中。后有歹人贪图你那宝藏,想来也该怕了。”惠玄摊开手,将珠串拎起,置于桌案,又将掌中碎了的两颗菩提佛珠敛于一方绣帕里,揣入怀中。

    “原来我如此狠心,也难怪那些人道我谢佞。”

    “你呀,要真有如此狠的心,倒还好了。”

    谢陵笑对他这句叹词,在惠玄肩头复拍两下,道:“你怎知我不没有如此狠的心?”

    惠玄笑而摇首,谢陵见状,学师父模样,双手合十,对言:“罪过,罪过。”

    “对了你那留于清虚观的东西何时拿回去?”

    谢陵回身,诧异道:“是何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