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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幕停留在重阙大殿上,他与百官俯首山呼向那人,那人回身同他颔首,他想,这一生,能得见这人成王,已是他谢无陵之幸,倘之后百年,自己能得他顿首,哪怕须臾,也可无憾了。

    视线模糊了去,那一株杏树仍被清风撩得摇曳着,树下席上的他展了笑颜,合上了双眼,像是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有那重阙里的某人一般。

    唯一骇人的是,七窍溢出的血,污了竹席,染了绛袍。

    今夜的月华,临了整个谢府,却终是忘了他。

    饮鸩止渴,不外如是。无陵,真应此名,命终无陵。

    史载:

    元授元年元月三日,谢相卒于府,着千字罪书,呈于圣。

    元授元年腊月二日,罪书所涉官员定刑。

    元授二年元月三日,罪书所涉官员卷案,入刑部封存。

    元授二年二月,复科举,定春闱。

    元授二年三月,岐哭于圣侧,圣生恻隐心,允人寻谢佞尸首不得,予岐归旧府居住三日,方作罢。

    第2章 风流如旧

    飞鸟宿深林,清溪绕山寺。

    坊州皇家行宫外,有一老山,世人道其为贤山,山下得一寺,名作昭行。

    昭行寺闻名于世,香火绵延,除却它离皇家行宫近,还有便是寺后深林,居有隐士二人。名为江南二子,一擅书笔,笔势稳健洒脱;一擅画作,改磅礴走笔,行细腻描摹,所绘多为朝暮寻常景。

    然而正是这一书一画,于各地文人所喜,遂有路经此地者,皆会问昭行住持惠玄大师讨一幅作,久而久之,惠玄许言,每年春时,文人取桃枝可换,而平时,只尊二子之意送予有缘人。

    今年春时,昭行寺外桃花枝不似从前,附近文人多携来自家桃枝换画作。一时之间,寺外明台,人声鼎沸。

    而寺后深林内,筑一竹屋。竹屋外篱,花团锦簇,只那东南角的一株红药,似叫小儿偷了去,秃了半边。

    莳花的小僮站于篱笆外,瞧着这一处突兀,眉头紧锁,思量着待这竹屋主人醒来,当如何交代才不会受罚。然而他还未想出结果,便见屋内有人迈步出院。

    那人着春衫,似懒于挽发束冠,只取素色头须拢束。他立于竹屋前,似未见花树异样,询小僮道:“知生走了?”

    “祁郎君说,今年摹不出好东西,先归姑苏了。让谢郞勤奋作画,好还了住持借这竹屋暂居的情谊。”

    “他只管偷懒,这人情都是我还?”

    “祁郎君说,谢郞欠他救命之恩,不过要他还三幅画作,算不得亏。”

    “他倒是算得精。”这位被称作谢郞的人,渐往花团深处那一方榻去。本想取榻上昨日留下的那本游记,却见书上泥印,顺口问道:“昨夜又遭贼儿?”

    “可不是呢,偷了半株红药,这树都给剪秃了。”小僮听其问道,顺嘴抱怨了,说完才生了悔意。往时花被偷了,他可被这谢郞罚了抄书,今日,想来也是躲不过的了。

    谁知这位谢郞躬身将书拾起,拿起拍去泥印,眉挑去,笑里多了分狡黠,惹得小僮看到这一幕,都认命地合了眼。

    “晚些时候,你就往那篱笆上都涂些毒物,叫那贼儿还来偷花。”

    突然听见这事非所想,小僮心里还在窃喜,又听后话,不禁可怜起那贼儿:“想来是山下穷人家的孩子,偷几枝卖钱的,这……”

    这也犯不着涂了毒物,害人家一条性命啊。

    “那你替那些贼儿抄几遍书,这事便作罢。”

    小僮抿唇噤声,合眼摇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对了,堂上那几幅画,晚些时候你替我抱给惠玄主持吧。”

    “可……”小僮看着那人转身又要进竹屋,心下着急,几步跟上,继续道,“郎君不是答应了要下山同住持喝茶?”

    “不想去了。那贼儿扰了兴致。”他谢陵是极爱书的,偏生这小儿不知事,落了泥于那书页上。

    “住持说,备了一壶寿眉待郎君尝鲜呢。”

    “那去。”听了“寿眉”二字,他便忍不住了。

    认真说来,寿眉算不得什么名茶,偏他爱这茶。五年前才在惠玄那处听来的时候,就觉得很是熟悉,只是他忘了。

    但他忘的事情挺多的,不差这一件了。醒来时便是在这处竹屋,除了祁知生和惠玄,旁人他都不太记得了。

    那祁知生是和他在扬州便熟识的友人,至于具体是何时,他也记不得了,仿佛是很小的时候。祁知生受教于一个游方的神医,至于这个神医的名字,他也记不得了。但祁知生的医术确是这江湖闻名的。

    而他是被这寺里前住持收养的孩子,受教于前住持和前住持之友——都是些风雅骚客。所以文人附庸风雅那一套,他自然是学得有模有样的。也正是如此风雅做派,才让当初他结识了扶风众人,才让他命终扶风,也才让祁知生千难万险将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至于这一壶寿眉茶,说不定就是他同那些文人骚客学来的习惯。他如此安慰自己道。

    但也指不定,是自己不想记起来的那一段过往里养成的习惯。

    那段过往,祁知生在他醒来之后,同他彻夜长谈过,祁知生说,那段记忆的忘却,许是在脑袋上施针的引起的;当然祁知生也曾神情严肃地问过他,是否想要记起,也告诉过他,可能以前的东西,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会想起来,也可能就是一辈子都记不得了。

    他听闻后,觉得并没有尝试的必要,也就毅然拒绝了。

    “既然是当初决定忘了,又何苦还记起来?”

    “但谢陵,你得知道,如果现在不记起来,时间越久,对过往的记忆就会越模糊。”

    “嗯。”

    “也就是以后可能你想回忆,也忘了。”

    “那不正好?”

    祁知生知道再说已然没有意义,或许真正的谢陵,脾性本是如此,或许在扶风城里的那个人,真的留在了扶风城的谢府庭院里,那株杏树下,那一方竹席上。

    “那我岂不要感谢那个赵祚?”祁知生小声嘀咕着,“让我见识了真正的你。”

    “你说谁?真正的我?”

    “是。原来的你,像带了千张面具,谁分的清,也大概只有那赵祚可以拎得住你。”

    “赵祚……”

    时隔五年,每每想起祁知生提起的这两个字,他的心口都会不自觉地疼,就像被人掐了喉咙,滞着一口气,淤积在心头了一般。

    “赵祚。”谢陵复念一遍,眼前晃过的是昨夜梦里长剑指喉的一幕。那大概是他有生第一次对旁人有了惧,有了怕,甚至有了哀的滋味。

    他不知晓昨日的梦里反复的那一幕到底是什么,也在心下劝着自己不要探究。

    毕竟他现在只是谢陵了,不再是那个山下百姓们提起来都咬牙切齿的谢无陵了。

    “郎君!”走进屋内,抱了画作的小僮正在屋内堂上同谢陵招手,谢陵才堪堪回神。

    “怎么了?”

    “现在下山吗?”小僮看着谢陵的脸色有些泛白,不免有些担心。

    大概从几个月前,他就发现了,这位谢郞会突然走神,之后便是不停念着一个名字;现在他走神的次数更多了,人变得奇怪的次数也更多了,甚至夜里会因为什么惊醒,只是他从来不提。

    小僮怕他是被什么魇着了,待祁郎君来竹屋越冬时,他便说与了祁郎君听。

    那祁郎君倒是配下了一些安神的香药,今早走前还吩咐过小僮要他多让谢陵去寺里走走,还说了一句小僮听不懂的话:

    “青山将老,春酒终病,北雁归南枝。”

    他谢陵,终究是放不下那人的,他这孤雁,终究是会归往他的南地。

    第3章 旧画一幅

    坊州行宫,隐于青山。栽千杏,筑馆庑,饲林鹿于园。每年花朝节后,帝会领宫人往此处小住。今年的队伍却比往日庞大许多,说是大皇子信陵主赵羡之,和异姓王陆岐同往。

    深山林里,碧瓦飞甍,兽头角印,陆岐第一次步入这座皇家行宫,便生了留恋。

    他由宫人领着走往深处,移步换景,一般孩子都会为看着这暗香浮廊的景致而兴奋不易,毕竟这样的景致只有在江南可见,在扶风那样的地界可见不着。

    不,也见得。

    在现今的圣上还是秦国公,居于扶风时,他府上西北角,有一处园子,名作“云栖”。那园子,便和这处的景致如出一辙,同是迴廊横桥,同是浮光窗后的一片杏林……唯一的区别当是这主馆的名,云栖的主馆,听爹说,是叫居衡;而这处,陆岐扬首看匾,却听身旁羡之念道:“平山?”

    “平山,平山,平……”陆岐终究没把那个“之”字说出来,“平之”这二字他知道不当说。这是他爹谢无陵的字,爹的友人平日来庭中尝茶时都更爱称唤他平之。

    只是这个人,在宫里是个禁忌,他养在圣上身侧,更是在爹去后第二日便被宦官告知,他爹的名讳,不应当在那深宫里再提起,连史官载入史册的判词里,都给他爹批了“佞”字,但他知道他爹不是那一笔所写下的人。

    五年了,他噤声了五年。他对谢无陵的崇拜,对谢无陵的喜爱,都在这些时日里愈演愈烈。

    直到到了这行宫,看着这般布局,旁人不知,他和羡之却都心知肚明,那“云栖”园子的格局摆设,乃至一花一木一岫石,都是他爹谢无陵着人做的。那园子,是他送给羡之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