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夺书初见:总在江湖走,哪能不杀人(1-2)
太阳慢慢转到山的另一边,旭日山庄也渐渐化为一个巨大的黑影。乡间小路上鸡和鸭子极不情愿地一前一后踱步朝家里走来。一条老黄狗在院子里朝着远去的夕阳干吠了几声,然后就无奈地低头做沉思状。
突然之间,鸡飞狗跳。一锦衣少年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从大堂内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此人约莫十八九岁,长相英俊。就在他即将跨出院门口的一瞬间,突然从一丈多高的院墙上跳下一个白衣少女,挡住他的去路。少年跑得急了,差点和少女撞个正着。
少女甚是倨傲,昂首天外,背对少年,双手负在身后。
少年吓得赶紧往回跑,哪知因惊吓过度,竟然两腿发软,不听使唤。没跑两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求东方大侠饶了我吧,小可也没干什么坏事。”
白衣少女头也不回,冷冷地道:“既然没干坏事,又何须慌慌张张逃跑?”听上去她的声音还颇为稚嫩,然稚嫩中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少年吓得脸色惨白,哀求中已经带着哭腔:“即使做了,那也是很小很小的坏事。小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求东方大侠高抬贵手!我给你作揖了。”言毕,一连冲少女作了三个揖。
白衣少女道:“我可以饶你。”
少年闻言大喜,忙道:“多谢东方大侠!”
“且慢谢我,”少女指了指天和地道:“可是苍天和大地却不会饶你!”
“啊?”少年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继续哀求道:“东方大侠,求你放我走,让苍天和大地来收拾我吧!”
少女冷冷地道:“今天,我代表月亮收拾你!”
“你……”少年没料到对方如此回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东方大……大侠,你……你的武功天下无敌,在江湖上声名赫赫。跟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交手,未免有……有失身份吧?再说,月……月亮它也还没出来呀。”
“跟你交手当然有失我的身份,”白衣少女略一沉吟,续道:“不过,今日为了替天行道,身份已经不重要了!”
少年顿感绝望,只是不停地哀求道:“你不觉得杀人很残忍吗?尤其是像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女侠。本来你在我等眼里、心里都是天使,一杀人你就变成了恶魔。还乞三思!”
“哈哈!哈哈!哈哈!”白衣少女不为所动,仰天狂笑,笑声恐怖之极。她笑一下,少年就浑身抖一下。终于笑完了,白衣少女冷冷地道:“总在江湖走,哪能不杀人?”末了,又提高声音道:“说吧,你是自裁呢,还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向四下里偷窥了一番,见毫无逃走之机。心想,与其被对方折磨而死,还不如自己了断来得痛快,便绝望地道:“好吧。我自己动手,免得污了东方大侠的玉手。”
“那还不快快自戕!还罗嗦什么?”
“可是……可是东方大侠都还不知道小可叫什么名字呢,难道就要把我杀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少女又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续道:“废话!大象踩死一只蚂蚁,难道还要知道那只蚂蚁的名字么?本大侠杀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难不成,本大侠还要花时间去记住每个可怜的鬼魂的名字?”
少年禁不住浑身又是一颤。
“哼!对我而言,全天下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便是‘手下败将’!”白衣少女的言语之中,既充满了狂傲,也满是没有对手的苍凉之感。言毕,摊开的手掌猝然握成了拳头,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直听得少年毛骨悚然。
白衣少女见少年迟迟不肯动手,怒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快动手!”右手轻轻挥出,一掌击在一棵脸盆粗的铁桦树上。也不见她怎么运劲用力,铁桦树竟然从根部齐齐折断,“轰隆”一声巨响,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瞬间砂石横飞。
铁桦树是地球上最坚硬的木材,比普通钢铁还要硬上一倍,常被用作钢铁的替代品。一掌将如此粗的铁桦树齐根震断,掌力该有多强?
少年头皮一麻,失声惊叫道:“惊天动地掌!”
“你倒还见过一些世面。”少女冷冷地道:“如若这一掌印在你的身上,却是什么样的结果?”
少年虽然练过一些内功,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能跟坚如金铁的铁桦树相比?无奈之下,只得认栽。缓缓拔出腰间短剑,一剑朝自己胸口刺去。快到胸口之时,却突然手腕一翻,向少女后背疾刺而去!
少女似乎早已料到对方有此一刺,在短剑尚未刺到之时,业已转过身来。随即“嗨”地一声娇喝,不慌不忙地一掌朝对手胸前轻轻拍去。她出掌甚缓,然到中途却陡然加速。只听“啪”的一声,少年闪躲不及,被打个正着。少女又一声娇喝“开”,少年便应声踉踉跄跄后退了三步,手中短剑已然掉在地上。少女并不追赶,复又把双手负到身后,轻蔑地笑道:“嗬,你还有两下子嘛,吃我一掌竟然才退三步!”
并未被少女一掌击倒,少年便不似先前那般恐惧了。他也“哼”了一声道:“惊天动地掌不过尔尔。别说一掌,一百掌你能奈我何?”
“一百掌?哈哈!哈哈!哈哈!”少女又狂笑三声,笑声冷若冰霜,像利刃一般扎入少年的心口。笑罢,对少年道:“你如能再接我三招,我便饶你不死。”
少年不答,跨前三步,先是右拳虚晃,接着一个飞腿踢向少女的腹部。少女识破了他右拳的虚招,单等少年的飞腿到来,一侧身,又是“嗨”的一声,也飞起一脚,却是从侧面踢向少年的膝盖。这一踢又准又狠,少年“啊哟”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少年不顾伤痛,身子刚一沾地,旋即从地上弹起,接着又飞身跃起,双脚连环踢向少女的面门。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少女赞了一声“好”,双脚一点地,也是跃起空中,跟少年一般的招式,却偏偏比少年跃得高出半尺。又是“嗨”的一声,双脚已重重地踹在少年的胸膛上。“嘭”的一声,少年再次摔倒在地。
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少年费了好大的劲方才爬起来。他尚未站稳脚跟,少女已经飞身而上。“嗨!嗨!嗨!”,少女连声吆喝,气势如虹,又连续打了少年三拳。少年再次轰然倒地。
这次不容少年爬起来,少女已经抢上前去,右脚踏在少年的身上,接着俯身一拳作势要朝他头上击去。“咋样?说好三招打趴你,服还是不服?”
少年倔犟地道:“不服!”
少女冷笑道:“你都趴在地上了,还敢不服?”
“其实,小可还有三个厉害的招式没有使出来。东方大侠虽然厉害,恐怕也破不了我那三招!”
“哦?是么?把你的厉害招式统统使将出来,本大侠定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少女一抬脚,喝了声道:“起来吧!”
少年一边吃力地往起爬,一边说道:“不成。小可那三招需要高深的内力。目前,小可的内力尚未修炼成功,使出来便没什么威力。”
“哼,如此说来,还没有机会让你心服口服了?”
少年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道:“这样吧,小可把这三招使出来,如果东方大侠能猜出这三招的名字,就算你赢。倘若不能的话,小可自然不服。”
谁都知道,猜出招式的名字可比破解招式的难度大得多。招式的名字不单跟动作以及攻击的目标都有极大的关系,还跟各门各派的用语有关。比如说,丐帮长老权为民的防守绝技“作茧自缚”和“唾面自干”这两招,恐怕江湖上便没几个人能猜对。而且,相同的招式在不同的门派却有着不同的叫法。比如说,中土习惯将上举的招式称做“举火烧天”或者“举火燎天”。这一招传到东瀛后,无耻的倭寇们却取了一个非常淫荡的名字,叫做什么“一柱擎天”。
明知难度甚大,白衣少女依然道:“本大侠既然答应给你机会,你不妨把这三招演来我看。如若本大侠猜错了,放你走便是!”
少年倍感意外,没想到对方会真答应,追问道:“东方大侠说的可是真的?”
“以本大侠的身份,一言既出,又岂能反悔?”白衣少女的身份似乎极高。
“好,如若被东方大侠猜中了招式的名字,小可也定当心服口服。咱们一言为定!东方大侠看好了,这是第一招!”少年振作起精神,气沉丹田,左掌斜引,右掌平出,掌到一半,却突然折返,右脚倏地踢出。
少女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无比,右手摸着下巴,沉思不语。
少年看少女答不出来,得意地道:“小可的微末之作,还望东方大侠指点!”见少女还是不答,便又催道:“请东方大侠多多指点!”
少女忽然哈哈一笑,道:“虽然本大侠没看明白,不过感觉这一招颇为厉害,这一招定是‘不明觉厉’!”
少年大是吃惊,道:“东方大侠果然厉害,一猜就中。佩服佩服!下面请看第二招!”随即手脚并用,连劈带踢,把第二招使将出来。招式虚虚实实,有守也有攻。
少女看完后再度陷入了沉思。少年正欲得意之时,少女开口道:“这一招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却攻守兼备,毫无破绽。细细想来,真是恐怖之极。这一招一定叫做‘细思恐极’!”
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得意招式被对方轻轻松松猜中了名字,少年顿时如泄气之皮球,脑袋耷拉了下来。
少女催促道:“该第三招了!”
少年一狠心,又是手脚并用,连劈带踢地把第三招也耍了出来。这一招全是攻势,气势凶猛,如长江奔腾、黄河浩荡。
少女看了半晌,小嘴张了张又马上上,想了半天竟是毫无头绪。她低头在院中踱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少年笑道:“时间到!”“到”字尚未出口,少女猛地一转身,指着少年道:“你这一招攻击的地方都是对手防守薄弱之处,对方坚固的部位你却避而不攻。这一招定然叫做‘人坚不拆’!”
少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道:“在下输得心服口服!任由东方大侠处置!”
少女道:“当今天下,能在本大侠面前走上三个回的人已屈指可数,你是其中一个!而且,你能想出这么三个厉害的招式来,聪明才智也绝非常人可及。唉,你倒霉就倒霉在遇到本大侠了,不然你也算天下无敌。本大侠爱才,今日暂且放你一马。起来吧!”
少年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边往起爬,一边哀求道:“下次你让我把第二招的‘一飞冲天’改成‘东方连环腿’,好不好?”
少女断然拒绝道:“不成!我踹不着你,不好玩。”
“可是,你也踹得太狠了吧。”少年双手捂胸道:“我的胸膛好痛啊。”
“很痛吗?我看你的表情还远远不够呢。别人一看,就知道咱们在假打。”
“真的真的很痛!”少年说着,便要弯下腰去。
少女不以为然地道:“那下次我轻点踹呗。”
少年哭丧着脸道:“好吧!”
少女斜睨了他一眼,道:“好就是好,还加个‘吧’字干啥?好像你很不情愿呢。”
少年赶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绝对服从安排!”
“嗯,这才像话嘛!”
“天色已晚,咱们今天就练到这里吧。”
白衣少女似乎意犹未尽,道:“不行,咱们再来一遍!”
“你看,我的腿都给你踢肿了。今天不练了嘛。求你了!”
“好,不练了。给我把汗水擦掉。”少女原地站定,等着少年过来。
少年掏出绢帕,走上前去,轻轻为少女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末了,顺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开玩笑道:“你练功这么卖力,难道要练成天下第一不成?”
少女哈哈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和一对可爱的小酒窝,道:“天下第一倒是没想过,咱俩好像离天下第一还差得远。好像有个词儿叫做‘遥不可及’。”
少年揶揄道:“你要真成了天下第一,天下苍生恐怕都要遭殃啰。”
少女嗔道:“胡说。”
少年道:“我胡说么?你任性霸道,对谁都颐指气使。武功如此低微,尚且把我这个哥哥欺负成这副模样。倘若你真的武功天下无敌,谁敢令你不快?”
少女道:“哼,才不是呢。虽然诚如你所说,我是有一点小任性霸道,但我的心是好的,心中所想都是行侠仗义。”
少年道:“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少女又幽幽地道:“我只是想将来能够到处行侠仗义。如果武功不高强的话,只怕……”
“怕什么?哥哥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
少女道:“爹爹说,你将来要给我娶一个嫂子,我也要嫁人。亲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
“别听爹爹的说教,咱们远走高飞,他管咱们不着。”
“不可以嘛。”
“哥哥说可以就可以。趁爹爹不在,来,香一个。”那少年说着说着,就把嘴巴往少女的脸上亲去。
少女甚是为难,她多半愿意听爹爹的话,但自小跟哥哥亲密无间,对他完全没有免疫力。她轻轻一掌推出,却哪里挡得住少年的蛮力?
“放肆!”突然从院外传来一个震怒的声音。话音未落,一个风尘仆仆的老者已经来到他们身后。二人赶紧分开,那自是他们的爹爹回来了。
老者怒气冲冲,训斥道:“我怎么跟你们说的?你们年纪已经不小了,以后不许这样!”
少年默不作声,少女却冲上前去,抱住老者道:“爹爹,你从泰山回来了啊?”
这老者正是旭日山庄的庄东方无能,刚才比试拳脚的少年少女正是他的一双儿女,分别唤作举儿和湿儿。无能前几日去泰山访友,此时刚从泰山赶回来。他依然余怒未消,还欲再斥责举儿的胡作非为。湿儿又撒娇道:“爹爹,别生气了嘛。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和哥哥勤学苦练。比你在家的时候还要用功。”
东方无能似乎甚是疼爱自己的一双儿女,没有多加责怪,转眼便已和颜悦色。问道:“刚才的比试,谁赢了?”
湿儿撒娇道:“自然是你的宝贝女儿。”
举儿也道:“妹妹进步神速,孩儿居然不敌。”
东方无能呵呵一笑道:“湿儿又欺负你哥哥了。”
“哪有啊,哥哥练功没我刻苦,自然被我超过了呗。”
“好吧,爹爹信你。”
“爹爹,我现在在江湖上排名第几呀?”
“……”东方无能不料女儿有此一问,愣了一愣,随即掐指算了算道:“若论调皮捣蛋和弄虚作假,我宝贝女儿绝对是天下第一……”
举儿插话道:“若论恃强凌弱、欺行霸市、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更是天下无……”他话没说完,已被湿儿一脚踹了个筋斗。
东方无能却并不阻拦,继续道:“若论武功嘛,我的宝贝女儿自然也还不差,差不多是第+10086位!”
湿儿嘟着嘴道:“爹爹胡说,我才不信呢。怎么也得在一万名以内了吧?”
东方无能笑道:“爬个院墙还要用梯子,这个排位已经很抬举你了!”
湿儿脸一红道:“又被爹爹抓住了把柄。”见举儿已从地上爬起,正在一旁偷笑,嗔道:“都是你,忘了把梯子搬走。还不快去搬开!”右腿微抬,便要踢出。
“宝贝女儿别闹了。”无能沉下脸来道:“爹爹问你,谁让你们把院门口那株铁桦树锯断了?”
举儿忙道:“是妹妹练惊天动地掌,一掌震断的。”
“呸!呸!呸!你们真有那本事就好了!”无能气得差点呕血。那棵铁桦树是他和夫人,也即是举儿和湿儿的母亲亲手植的。后来夫人因故离家出走,无能思念夫人时,便在树下徘徊。这倒好,跟夫人唯一的纪念,也被儿女毁掉了。无能焉能不生气?“我问你们,地上那把锯子是干啥用的?”
湿儿一脚踹在举儿的臀部,怒道:“你做事怎么一点都不靠谱?看我怎么抽你!”举儿吓得赶紧逃跑。湿儿松开父亲的胳膊,便要追出。
十几年来,东方无能早已被调皮的女儿折磨得没了脾气,此时也只能叹口气了事。阻止二人道:“算了!算了!你们俩赶紧收拾一下行装,今天晚上咱们去寻一本武功秘籍。”随后,他又抬头望天,自言自语地道:“倘若能寻到这本秘籍,要排名天下第一,又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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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俩一听这本秘籍如此厉害,顿时手舞足蹈,拉着父亲的手就要出发。
东方无能看着一身白衣的女儿,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宝贝女儿,晚上出去寻书,穿白色不妥吧?”
湿儿撅起小嘴,不高兴地反驳道:“武侠书上不是一写女侠客都是‘白衣胜雪’么?”
“白衣胜雪固然漂亮可爱。可是咱为什么大半夜出门?不就为了隐蔽么?你还穿个白衣这般招摇!那帮写武侠的真是害人不浅,不管何时何地,也不分男女,都白衣胜雪。啊呸!”
湿儿极不情愿地道:“好吧,我这就去换。”
旭日山庄转瞬便为黑暗吞噬。东方无能带着一双儿女出门了。他们一身夜行服,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他们先骑马在山中狂奔,山的尽头是西海,家人早准备好一叶扁舟等在那里。
一轮弯月浅浅地倒映在明镜似的西海中。
湖面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夜色多美好,心儿多爽朗。正是和哥哥一起在桥头赏月的好时光。不,爹爹说了,不能和哥哥在一起的!可是,我该和谁一起赏月呢?我的心上人又在哪里?湿儿望着水里的月影出神,竟莫名地生出一丝惆怅。
忽然,眼前月影晃动,蓦然回首间,小船离岸已有十数丈远。便在此时,无能的第二桨已经挥出。湿儿再回首时,岸边的家人和马匹已然模糊不清。
小船飞速前行。不到两个时辰,前方隐约出现一个庞然黑影,似瓶子般矗立于远方。
湿儿此番还是第一次出门,颇多好奇,问道:“爹爹,那啥山来着?”东方无能压低了声音道:“金瓶似的小山。小声点,小心有人。”
金瓶似的小山愈来愈清晰,转瞬三人已至山脚。东方无能将小船拴到一个隐蔽所在。湿儿正要说话,小嘴突然被父亲一把捂住。
三人刚刚在草丛中伏下,就见五个光头从远处踏水而来。他们如履平地,竟然没有漾起一点水花。那五人行色匆匆,上岸后径直朝山上飞奔而去,似是丝毫没有注意到三人的存在。
待他们走远,东方无能才松开捂住女儿小嘴的手。湿儿夸张地深呼吸两下,嘟囔道:“这帮傻少林和尚的轻功真是匪夷所思,铁掌水上漂果然名不虚传。”东方无能道:“胡说。此乃少林轻功绝技‘一苇渡江’。”
举儿忍不住问道:“妹妹,他们怎么傻了?”“着黄色僧衣,剃光头出来,连你也认出来了。还不够傻么?”“和尚能不剃光头么?”“……”湿儿被呛声住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举儿奇道:“这帮少林和尚怎么出现在这里?”无能也奇道:“此处人迹罕至,莫非也是来夺书的?”
举儿还待再说什么,东方无能听得湖面又有动静,忙阻止道:“别说话,后面还有人。”果然,片刻之后,一艘中型船只飞速驶来。靠岸后,从船上跳下十一个人来,也是身着夜行服,尽皆蒙面。只听其中一人轻声说道:“我们等少林和尚得手后,把他们都杀掉。秘籍就是咱们的了!”
这队人走远之后,湿儿小声问道:“爹爹,这帮人什么来头?看不出来。”“听口音应是青城派。”
举儿更觉奇怪了,自言自语道:“他们真是来夺书的。难道秘籍在此不是什么秘密吗?”接着又对无能道:“爹,此处是上岸的必经之处,往来之人都从此处上山。我看咱就不要走这条大道了。”当下三人便朝北走了几丈远,跟上山的道儿平行着往山上爬去。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却种满了桃树。山下早已是人间四月芳菲尽,而山上则正当桃花盛开之季节,花香扑鼻。月光淡淡地洒在山坡上,树影婆娑,风景异常优美。此山不仅外形像个瓶子,山坡也如瓶子般陡峭,险而难攀。少林众僧果然厉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上到山顶。青城派的就逊色许多,尽管他们发足狂奔,距离和尚们却越来越远。东方三人借着桃林的掩护在青城派的北后方朝山上爬去。
爬着爬着,走在中间的湿儿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幸亏东方无能及时拉住她的手。湿儿借着月光往地上仔细一瞧,却是已化作骷髅的脑袋。她吃了一吓,赶紧躲到父亲身后。东方无能一脚将骷髅踢下山去,拉着湿儿的手继续往上爬。
又向上爬了五六丈远,走在最前面的举儿被绊了一跤,这次却是一具化作白骨的无头尸体。举儿比妹妹胆子大很多,虽然心跳加剧,却也并不怎么慌张。
快到半山腰的时候,三人均是汗流浃背。一阵山风刮来,顿觉全身凉爽。不过,风中隐隐然夹着一股股腐臭的味道。越往上爬,腐臭味道愈加浓烈,三人不由得捂紧鼻子。
再爬几丈远,走在最前面的举儿像着了魔似的突然仰面向后倒来,失声尖叫道:“爹,有鬼!”湿儿赶紧伸手扶住,东方无能一把拔出长剑,将儿女护在身后。
尚未看清前方为何物时,三人突觉眼前一黑,伸手不见五指。东方无能身体发抖,两腿打颤。忙将一把长剑舞得水泄不通,将三人裹在剑风之中,让恶鬼不得近身。举儿湿儿都龟缩在他的身后,四只剧烈颤抖的手差点把他的衣服撕开!
无能约莫舞了一盏茶的功夫,月亮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三人这才发现,正前方一张阴森森的脸正张大着眼睛瞪着他们,嘴也张得大大的,一排白齿便如吃人的獠牙,恐怖异常。三人战战兢兢好一阵子,那鬼怪却并未扑将过来。仔细一看,只不过是一具状甚惨烈的死尸。再环顾四周,桃林内赫然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具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死状都颇为惨烈,皆是缺胳膊少腿,尸体之间散落着镰刀和锤子等武器。
东方无能收起长剑,将一双儿女揽入怀内,宽慰道:“有……有爹爹……在,不……不怕。”湿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蹦蹦蹦”地乱跳,快要破胸而出似的,而父亲的心跳竟也如此明显!她虽然从小习武,痴迷武侠,可在昏暗的荒山野岭见到一大堆尸体还是被吓了个半死。弱弱地求父亲道:“爹爹,我想回家。”东方无能只是一个劲地安慰道:“不怕,不怕。”举儿叹道:“你说这月亮,关键时刻怎么躲到云层里去了!搞得我还以为真有鬼。”
过了好长时间,三人方才缓过劲来,继续往山上爬去。
湿儿一边走,一边问道:“刚才死的那些人是丐帮的吧?听说他们的武器就是镰刀锤子。”无能答道:“正是。丐帮分污衣派和净衣派。净衣派一般在城里讨饭,衣服较整洁干净,他们用锤子;污衣派一般在农村讨饭,衣服污秽不堪,他们一般拿镰刀当武器。不论污衣派还是净一派,一律用五角星做暗器。”
湿儿又问道:“却不知是什么人这般狠毒?把人家杀得缺胳膊少腿的。”无能尚未答话,举儿先说道:“好像是丐帮两派自相残杀,刚才看到有两具尸体扭在一起,一人镰刀砍到对方的脖子上,而对方的锤子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等三人好容易上到山顶,少林寺和青城派的人早已杳无踪影。山顶颇为平坦,约有几十丈的长宽,仍然是密密麻麻的桃树,接近中央的位置有一块巨石。三人四下张望寻找去路。湿儿突然用手一指那块巨石道:“爹爹快看!石头上有亮光。”无能和举儿朝石头望去,上面果然映出淡淡的亮光,一闪一闪的。
原来,巨石之前有一个直径约三尺的圆洞,那光亮便是从洞内传上来映在巨石上的。一条很粗的绳拴在大石旁的一株桃树上,伸入洞底。看来,前面的人当是为下洞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洞底有点点火把的光亮,定是青城派的人无疑。
举儿抢先抓住绳向下滑去,湿儿和无能随后跟上。洞内的形状亦像一个空瓶子,瓶口很窄,慢慢地越来越宽。洞壁甚是光滑,并无什么着手之处。湿儿胆小害怕,一手抓着绳,一手牵着父亲的手。
下到一半,无能低声对儿女道:“我真后悔带你们来!洞内地势如此凶险,而今日又齐聚这许多好手,你们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你们的娘亲交待?”
听父亲提到妈妈,湿儿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她的母亲在她还不懂事时就离家出走了,至今音信杳无。不过,她依然嘴硬道:“咱们的旭日剑法也不是吃素的。我倒想看看他们都有多大能耐。”
“你们俩好自为之,一定要低调。人比武功秘籍重要,切记切记。”无能声音低沉,似是忧心不已。兄妹俩齐声应道:“是。”
瓶腹之下豁然开阔,洞底似有数丈宽。最初看到的光亮早已远去,洞底一片漆黑。湿儿心中害怕,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月亮却又躲到乌云里去了。湿儿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心说,嫦娥姐姐,你可要保护我呀,关键时刻可不许躲起来。
东方无能侧耳细听,似乎脚步声朝西去了,便带着儿女也朝西跟进。没走两步,举儿好像踢到一根短棍的一头,那短棍便在地上打起转来。湿儿赶紧蹲下按住短棍,以免声音惊动远去的人。手触到短棍,才惊觉原来是一根大腿骨!吓得她赶紧缩手回来。刚放松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不由得紧紧拽住父亲的手。
路越走越窄,像是进入一个甬道,张开双臂便可触摸到两边冰凉的山石。沿途三人又数次踢中骷髅。湿儿生怕石壁内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自己拉了进去。一路之上把父亲的手越抓越紧,到最后差不多是靠在父亲的怀里往前挪步。举儿尽管胆子稍大,但也是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不敢松开。
又走了几步,湿儿和举儿同时耸了两下鼻子。湿儿低声道:“好像有股什么怪味儿。”举儿道:“我也闻到了。风尘味,对不对?”湿儿道:“就是。”无能奇道:“风尘味也可以闻出来吗?”湿儿道:“就是有这种感觉,好像前面有什么特俗的人经过。”
三人在黑暗中摸行了数丈,前面隐约传来一丝光亮。越往前走越亮,路也越来越宽敞,风尘味也愈加浓烈,湿儿不禁用小手捂住了鼻子。又走了几丈远,东方无能突然拽住一对儿女的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三人凝神往前望去,前面是一个很宽敞的石室,比刚才下到洞底的地方犹宽。石壁上点着数枝巨烛。石室中央摆放着一口巨大的石棺,足有一丈长,三尺宽。那些少林和尚正在绕着棺材仔细勘察,似乎过了这许久,他们尚未找到打开棺材的方法。青城派的人就隐藏在石室的入口,他们相对于少林和尚来说在暗处,可是相对于东方三人则在明处。
少林众僧又转了几圈,一个矮瘦的和尚似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对站在旁边的一个高个和尚道:“方丈师兄,此处比其他地方都软,恐怕是打开棺材的关键所在。”
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寺的方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历朝历代,恐怕都数少林方丈在武林中最有威望。对湿儿这种初次行走江湖的人来说,少林方丈的名头也是如雷贯耳。她自然也知道少林的方丈叫正经和尚,但却无缘谋面。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洞中见到了。只见正经大和尚身材高大,长着一张端庄的国字脸,五官像楷书那样长得一丝不苟。眉毛胡子已然白了,慈眉善目,很是和蔼可亲。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他的下巴上有颗黑痣。湿儿不禁心内暗叹道:“这大概就是正义的化身吧!”
正经和尚对其他几个和尚道:“阿弥陀佛。众位师弟小心,棺内可能有机关,退后几步。”然后转头对矮瘦和尚道:“正愚师弟,你也小心,打开来吧!”
正愚和尚运劲一拧开关,只听“吱呀呀”一声,棺盖果然缓缓地向上升起。众僧便都向后跳出三尺,以手挡面,生怕着了道儿。
棺材内并无异样,众僧稍微松了一口气。正待凑上前去,却听“哧哧哧”数声轻响,竟然从上升的棺盖中居高临下射出若干细针。细针来得又快又急,只听“啊”的一声惨叫,离得最近的那个胖和尚挡面的右臂慢慢垂了下来,接着整个人跌坐于地。
正经和尚赶紧上前去扶,倒地和尚忙颤声道:“别……别过来,有……毒。”正经和尚只得硬生生收住跨出去的左脚。那胖和尚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也不动了。显是针上毒物厉害至极,见血封喉,瞬间就夺去一命。正经和尚叹道:“兰陵笑笑生也忒歹毒。居然选在大家放松警惕的当儿发射毒针。而且用三聚氰胺这等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真是缺德至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停顿片刻,见再无细针射出,余下四个和尚便又小心翼翼地朝石棺移近,走一步便停一下。
棺内覆盖着一大片锦缎,锦缎中部成人形突起,却不知下为何人尸体?一个方头大耳、像弥勒佛般的和尚便要伸手去拽那锦袍。正经和尚急道:“正色师弟且慢,小心袍上有毒。”正色和尚立即缩手,看着正经和尚道:“方丈师兄,那却如何是好?”他天生大嗓门,自然发出的声音便震得石壁嗡嗡作响。
正色和尚的名头丝毫也不比他的方丈师兄弱。只不过,他不是因为身居高位而出名,纯粹是臭名远扬。湿儿曾听说,当今江湖上有三个著名的俗人。其中两个是并称“北二俗”的光头纲和长毛谦,第三个便是正色和尚。几年之前,三人太过招摇,致江湖上一片乌烟瘴气。为了净化江湖空气,武林中曾掀起了一股“反三俗”的浪潮,差点将三人当作邪教论处。
湿儿望着满身世俗气的正色和尚,心想,他定然便是那风尘味的源头。佛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正色者,四大皆空也。此人的修行恐怕离四大皆空还差得老远。佛门弟子的正色和尚已是俗得如此浑然天成,原本就是俗人的“北二俗”,该得有多俗呀?
举儿指着正色和尚,对湿儿耳语道:“我上次在少林寺遇到的,就是这个叫正色的胖和尚。”湿儿先是一愣,随即忆起举儿给她讲过的一件趣事,顿时捂着小嘴,在黑暗中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正色和尚的的确确便是个俗和尚。天下可有比他更俗的和尚么?
一年半前,举儿犯错被父亲责骂。他少年叛逆,竟然私自离家出走。在路上游荡的时候,遇到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和尚。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和尚叫正色。举儿心灰意冷之际,便也想到了削发为僧。便拦住正色和尚道:“大师请留步。弟子我看破红尘,想遁入空门。求大师收我为徒。”
正色和尚仔细打量了举儿一番,双手十道:“阿弥陀佛。我佛门也不是随便收弟子的。贫僧考你一个问题,看看小施是否有慧根。”举儿道:“弟子不算太笨。请大师随便问。”
正色和尚道:“如果贫僧让小施去找一个‘阿弥陀佛’。你应该往哪边走?”举儿知道,“阿弥陀佛”只是一句佛号。这是一条南北大道,该往哪边走呢?举儿实在琢磨不透。但猜想那和尚由北而来,当然是向南去。便恭恭敬敬地答道:“由此向南,定然没错。”正色和尚连连摇头道:“阿弥陀佛。小施慧根太差。本寺不能收留。”
举儿愣住了,问道:“弟子怎么就慧根差了?”正色和尚又双手十道:“南无阿弥陀佛。”举儿一愣,随即问道:“既然南边没有阿弥陀佛,那大师为何向南而行?”哪知正色和尚脾气异常暴躁,立即生气地道:“阿弥陀佛。他奶奶的,我是让你去找。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现在是去找阿弥陀佛了?”
举儿无端被骂,吃了一惊。心想,这胖和尚怎么骂人呢?就跟他理论道:“你一个得道高僧,怎么可以口出污言秽语?”正色和尚更是怒不可遏,骂道:“阿弥陀佛。你看清楚了。老子是和尚,不是道人。得道的才叫道人,老子只念经。”
正色和尚居然“老子、老子”地自称起来。举儿再也忍耐不住,生气地道:“想不到你一个出家之人,竟然口无遮拦!”正色和尚指了指举儿身后道:“喏,你瞧。”举儿回头一看,林间掩映的,正是少林寺。奇道:“那是少林寺啊!”正色和尚道:“我是少林寺的,我到家门口了。我现在是回家之人。阿弥陀佛,你给老子滚远一点。”说罢,便扔下举儿,径直回寺去了。
正色和尚的言谈一举打破了举儿对高僧的好印象。举儿在道上默然伫立良久后,便决定回家,而非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