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29部分阅读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作者:肉书屋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29部分阅读

    速归整的金吾卫。四面八方都有箭簇对着他们,若是稍稍大意,就有可能被射成刺猬。倒是前来看砍头的民众看到这一幕,纷纷拍手叫好,大声喧哗,比看了出武戏还要高兴。

    “还跑不跑啊,谢公子?”王子瑜背着手从高台上站了起来,一脸阴鸷。底下的喝彩声又让他记起了花朝宴上的失格。都是这个人。他想,又是这个人。“没教养的东西,真是屡教不改!”

    谢源抹了把额汗,“客气客气。”

    “来人——”王子瑜张口,待要再训,却突然身形一歪,脖子下露出一条血线。临近的贵妇尖叫起来,看着那条血线中流下一片片的血,片刻之前还在叫嚣的头颅咕咚从脖颈上折断,落在了地上。

    看台上立马变得比刑台下更马蚤乱。贵族名流们往往比老百姓更惜命,一时间四处乱窜。不可见的细丝早已如天罗地网笼住了看台,渐渐的,老爷太太们自他们邻人的碎块中发觉,如果不乱跑,倒还有可能保下一条命来,就像那个人说的……

    盗曳从看台顶棚垂下半截身体,手上十个明晃晃的指环:“不要动!不要动!一动就掉脑袋啊!不要动!坐回去!”

    老百姓终于发觉不对头了,纷纷尖叫着想跑回家中,只有金吾卫不知所措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挡住了人群的去路。秦老爷死了,王大人突然之间也死了,他们现在该做什么?听谁的?

    看台上有个老者,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一股膻味。盗曳离他颇近,倒挂在顶棚上抽了抽鼻子:“老先生,我没想要你性命……“

    “龙……龙……”

    “啥?”盗曳耳朵有点痒,但是手上都是细丝,不敢掏。千绝宫有“七杀”,谢源见过的那柄牙刀只是他最平常的杀招,他可是从小专业学杀人,一招自然不够做业务。这“天罗地网”是七杀中的第五杀,天蚕冰刃强大而隐形的杀伤力,与盗曳灵活的十指相得益彰,即使一人也可瞬间压制全场数几高手,不要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

    现在盗曳觉得这样欺负商人似乎不大符合他杀手的身份,毕竟他作为一个童年缺失的杀手,还是很好心地奉行尊老爱幼的原则:“老先生,你说啥呢?”

    “龙骑军!”

    老头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眼,惶恐地往后爬去。盗曳不得已松弛了一条天蚕兵刃,眯起了他的三角眼:“有么?那死龙……”

    话未说完,眼前一片黑影。

    帆。

    长帆。

    今日因为砍头的事情,白峰码头特意闭港。而就是风平浪静的水面上,赫然出现一条四桅长船,将看起来变得像积木一样的画舫狠狠撞开,硕大的倒影投在看台上,一片的哭爹喊娘纷纷都收了声。

    搭板。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黑甲的武士骑乘着长有獠牙的巨马踏上了白峰码头。

    龙夜吟在面甲后叹了口气。

    终于回来了啊……

    “你去哪儿?!”

    陆铭背过身,不去看眼前的屠杀。广场上的人太多了,龙骑军放马一冲,金吾卫毫无招架之力。金吾大多不配马,遇到这些纯种的北陆雄峻,连出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踩成了肉泥。

    谢源急匆匆捞了匹朔北马,驰过的时候伸手一拉陆铭,两个人向城东驰去。没有人再关心这个死囚。龙家的后人回来了,曾经忘恩负义的人都将成为死囚。

    街上到处都是散乱的金吾卫,纷纷向着李府涌去,现在西凉城中还能管事的,只剩下李公子一人而已。谢源仗着马力冲到了最前头,一脚踹开了李府的后门,把混事不知还在后院饮酒的李牧之拖了起来:“逸少!逸少!”

    “幼度……幼度?是你么幼度?”李牧之摇摇头,露出一个凄恻的笑容,“不会……不会的,幼度你已经……”

    谢源打横抱起人扔到马上,“小鹿,你拖住龙夜吟,不要让他乱发杀性,特别是十三家商会主人,让盗曳护好。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去哪儿?!”陆铭酸溜溜地跟在他马后小跑了几步。

    谢源道:“绿珠!”

    风紧,谢源按着横躺的李牧之一路冲出了西凉城。那个城池曾经灯红酒绿笙歌频起,但是以后都可能不会再有。李牧之是个好人,谢源很难找出像他那么纯粹的人了,走在官场里都像个笑话。

    但是很可惜,他父亲杀了龙夜吟家十四口人,而龙夜吟来这世上,只是为了报仇与报恩。

    “逸少,西凉你不能再待了,那个城池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我把你交还给你的心上人。”他拍拍他的脸,把沉醉不醒的人放在绿珠怀里,“你们最好快些离开,龙夜吟并非为了野心回来,他会让你们流血。我欠逸少一千两黄金,他身上应该有借据。”

    说着,谢源把一袋金钿塞在绿珠袖中,还有一叠她从没见过的货抄:“你们先走着,钱的事情不用担心,这种钱币很快会变得很好用,就像秦家的金券一样。”

    谢源最后看了一眼相拥的绿珠和李牧之,拨马便走。这个女人被他调教着,一到关键时刻就用来勾引她的心上人,又让李牧之有的看没得吃,今日之后可算圆满了。

    一一一、以后便是这西凉的主人

    谢源回城的时候龙夜吟正在城门处巡检。“你带了多少人回来?”

    龙夜吟拉过披风,附在他耳边报出个数:“五百。”

    谢源数落他胆子贼大,五百人马就敢掩杀西凉。龙夜吟耸了耸肩:“你还只准我带五十个。”

    “西凉就好像是北地的一个妖娆女人。”谢源举起绯瑞云,徐徐指向夕阳下的城池。早前这个时候若耶溪上早就已经灯火煌煌,今天却只有如血般瑰丽的残光。“我勾引她,花钱砸在她的胸口,你却一上来就提枪硬上。”

    龙夜吟“哦”了一声,说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像他那样。

    “当然,在她的丈夫因为种种事端横死之后。”谢源笑笑,勒马在城中小跑,“五百人可不够你重建龙家的荣耀啊,你有什么打算?把剩下的龙骑军调动进来还要多久?”

    龙夜吟沉吟,他的马总是想扭过头咬他的膝盖,被他用马鞭狠敲了几下。

    原来他一入城,谢源不就让他花钱么,他敢情租了条大船,直接就玩消失,把自己人从龙泉河带进来了。西凉不算是最边陲的城池,离国境大概有一二百里,他带人马过来颇费了点周章。

    “你日子算得真准。”谢源长叹。

    龙夜吟不遑多让:“秦家一倒,你又把所有的权贵都聚在一处,千年难遇的好时机……不过万一我没有及时归来呢?”

    谢源大笑起来,指着他腰上的州牧印:“那恐怕我就得亲自上马了。”

    “你没有人。”龙夜吟的眉弓镀上了一层阴影。

    “是的,我没有人。你的人怎么样?那条船装得下五百个龙骑军?”

    龙夜吟老实道都没马呢,一开始冲出来的那几十个都算是精英分子了。龙骑军每个人配备三匹马,一匹是战马,两匹是迁延时轮流用的,那艘船再大也装不下这么多马匹,能用来装人就不错了。谢源痛心疾首的长叹一声:“你都没马你……算了算了,记得有一家商会是专门做马场生意的,马场就在小半山下,你去问问他。”

    龙夜吟毅然一副我才不愿意的神色,勒马驻步不前,谢源大怒:“你别二了啊,别以为现在万事大吉,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戏还没开演就在这儿做窦娥呢……”

    龙夜吟哼一声,委屈道,当年他家一口气战死四十九人那次,东城王孙宅还彻夜笙歌摆流水宴……

    谢源心想着龙夜吟真不是一般的苦逼,若他这命搁小鹿身上,问谁报仇都想不好了。

    “现在你是西凉的长官,你想要怎么自然可以怎样,不过至少先把位子给坐稳了。你轻取一城,王域不会轻易放过你。”

    龙夜吟抿着唇角,静静地看他踏上白峰码头,迎着最后一丝微光:“你现在驻地在诺城吧?每天晚上把你的五百人拉出城外,第二天中午乘船进来登岸,持续十天半个月,让他们以为源源不断有龙骑军入城,内城可安。商会的人暂且不要动,至于城外的西府军……我们应该走一趟。”

    当晚龙夜吟和谢源就去了西府军驻地。现任的西府军都统领程渡雪是龙家的旧人,谢源走在大帐外就不禁一颤,远远就听见他骂了十几二十句妈了个逼的。这种人是他不惯于对付的,显然龙夜吟对这个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属将也不怎么待见。

    这个兵痞子个头瘦小,穿着破旧,士兵通传的时候,尚在自己的营帐里喝酒玩女人。谢源一进账,第一眼就望见桌子底下两片花红柳绿的衣角,散落着一些脂粉。

    程渡雪把玩着腰间“一点油”:“哟,稀客啊,小公子多年不见,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说着嘴里嗖地一声,拍了拍那张劲弩。“看来这些年在外头过得不错?”

    龙夜吟关键时刻又开始傲娇:“拜你所赐。”

    谢源赶紧踢了他一脚,却像踹在木桩子上似的,腿疼。

    这一下他准备好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没用上,倒是龙夜吟得偿所愿地跟程渡雪打了一架,败。

    谢源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当初龙家手下左西府右龙骑,龙骑是跟随他家被放逐的,但是西府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在龙夜吟眼里那就是赤裸裸的背叛,谢源却觉得情有可原。朔北与西域皆是苦寒之地,那时候龙家能上马的男人都死了个精光,剩下的都是些妇幼,堂堂大好男儿跟你们去那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地方做什么?忠义得几个钱。

    “原来你们来就是为了这小事。”程渡雪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自己的皮手套,对着龙夜吟嘴边的淤青吹了个呼哨,“老子是不在乎谁在西凉城里坐大,以前你们家也好,后来的秦家也好,就算皇帝老子收了他去,也跟老子无关,只要你们乖乖给老子发饷。”

    谢源又狠狠踹了脚龙夜吟,龙夜吟这回没忍住,怒道:“你干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谢源悄声,“我以为你又要冲上去打他了。”

    程渡雪抱着酒坛子,打了个饱嗝:“听着,这天下能催得动西府军的,只有一件事——蛮子南下。此外的事,老子一律不管!你们这些穿得人模狗样的大老爷,成天就只晓得一件事,窝里反!老子从军,可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小子自己人打自己人!老子帐下的命也是命!”

    龙夜吟摔了帘幕就走,倒是谢源恭恭敬敬执了一礼:“程校尉说得在理,这天下总还要有人站出来为国为民。只要龙将军在西凉城中一日,断不会断了西府军的饷银,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窝’里斗起来,程将军不要插手。”

    “去去去去去去谁管你们……”说着,从桌子底下拖出两个油头粉面的妓女,一手抱一个喝酒。“对了!你站住!”

    谢源转身。

    “若是楼将军在城中受了半点委屈……哼,你们知道的。”

    谢源忙应下,出了门问顾自生闷气的龙夜吟,“楼将军是哪个?”

    龙夜吟一拳劈歪了拴马柱:“那狗贼……”然后回城的路上,半个字都不与他说。

    谢源倒也不急,现在他有的是权限去查一个人。

    当晚,他把陆铭、阿昭、计都、盗曳都叫到诺城里,分好房间,几个人凑在一处。

    “那我们就是叛变成功了?”盗曳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嘻唰唰地剥着手指头。要想,他打小就被训练成个刺客,啥叫刺客,杀人的呗,就跟菜市场里的屠狗的一样。他们卖肉得银钱,还是勤劳勇敢劳动人民,他这就是罪大恶极。所以盗曳没啥野心,就想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可是现下……他看着一旁哔哔啵啵的火塘,屁股底下铁制的座椅,恨不能钻出去长嗥一声:他居然坐在龙家的宗祠里议事,揭竿造反了!

    “瞎扯八道,”谢源打他的头,“我们是忠心耿耿拱卫王域来的。”

    “那我还杀了人家州牧……”盗曳缩了缩脖子。

    “那是叛徒。”谢源平静道,手下却哗哗不停,不知在写些什么。“现下城中一切事宜都交由龙骑军接管,但是我们的人手不够,你们几个都得领事做。盗曳,你调教几个人,暗处监视几个重要人物,特别是十二家商会主人。这几天绝对不能让他们出城,也不能让他们受龙骑军盘剥,听见没有?”

    盗曳接过他的纸条,上头的人名他见都没见过:“哟呵你以为干这一行这么容易!没事儿就挂墙上,轻功飘忽来飘忽去的,老子可是练了十几二十年!”

    “不行你就回千绝宫喊几个嘛——”

    “你这是接私活!小心被长老会知道吧你,非抽你的筋骨不成!”盗曳拿了纸藏在怀里,大喇喇踩着马靴回房睡觉去了。

    “阿昭你接管城中金吾。这里的金吾卫太不像话了。今天若耶溪上不少死尸,早先各个区把若耶溪都划分了个干净,这次他们可厉害,撑着长杆把尸体推到别人治下的河段,推来推去推了一夜。金吾卫的校尉已经拉出去砍了,你去管管。”

    阿昭抱着脑袋一脸无聊:“啊……这种事呀……我不想做呀……”

    “那你想去龙夜吟手下当兵?”谢源笑起来,转着手中的小羊毫回头,望向正在和偏将讨论城防的龙夜吟。龙夜吟感觉到他的视线,静静地看过来,阿昭对着他长长的玄色披风比了个怪脸,做了噩梦似的窜出去,逃得飞快。

    “计都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批公文吧。”谢源揉了揉眉心,叫来龙夜吟的贴身护卫,把刚写完的信再浏览了一遍,盖上火漆封缄递给他,“送去帝都,不用走得太快。”

    “那我干什么啊?”陆铭有些坐不住了,谢源和计都整了整公文都打算回房细说,就剩下他一个孤零零地呆在大圆桌前。

    谢源回身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叫住了那侍卫,拿回信撕了个粉碎。他疲惫地招了招手,陆铭跑过去拱在他身边。

    “你什么都不要做。”谢源温柔地拨着他的刘海,计都见状,识相地退了出去。墙上的松明将厅堂照得雪亮,抬头便是月光溶溶,照进千疮百孔的屯兵洞,在上头交织成月光的海。十年之后,这里终于有了铁蹄长枪。

    谢源把他按下来一些,抬头吻了吻他的眉心:“小鹿什么都不用做。”

    “为什么?”陆铭的大眼睛温柔得能沁出水来。他绕过谢源的肩膀,摩挲着他松散地束着的长发。

    一一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公公

    两人搂搂抱抱地回房。陆铭早就把屋子整得干干净净,谢源换好丝质的白色睡衣,他就端来了脚盆子,两个人浸在一个木盆里洗得舒服。谢源擦完脚就不客气地坐在他腿上求抱。谢源平时很少有这么示弱的时候,陆铭殷勤地调整好姿势把人偎进怀里,任他在怀里乱滚乱动换姿势。谢源坐舒服了,就摸他的脸,陆铭被他香得打了个喷嚏,乖觉地把脸凑到他手心里,闷闷地呼了两口气:“你这是什么味道啊,难闻死了……你沾了什么?”

    谢源不答,只是靠着他的额角:“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爱我就好了……”

    “我已经很爱你了……不楞更爱了……”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是不能……”

    陆铭难得煽一次情,却把人逗得直笑。他也好脾气地跟着笑,看着谢源在灯下稀疏却长得离谱的眼睫,轻轻贴上去用唇舌刷了一遭:“不楞。”

    谢源一口叼住他的舌头尖,“舌头愣长……”

    “我来好好爱你嘛……从后面爱行不行啊?”陆铭手脚并用地把他按床上,麻利地拉开了交颈。今天他真气坏了,那大老粗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媳妇儿给剥了个精光啊,全城人都看去了呐!

    谢源真心觉得他的眼睛漂亮,纤细的手抚摸着他的眼眶:“其实你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傻乎乎嘛……”

    说完,两眼一抹黑赶紧睡着,气得陆铭咬着被子怨气冲天。

    第二天起来谢源就把龙夜吟叫到没人地儿,摊出一张舆图来:“下一步打算干嘛?”

    龙夜吟坚毅冷峻道,报仇。

    谢源爆了粗口,“你这是报完仇就想一走了之?”

    龙夜吟估计本来是很想点头的,看他青筋暴露,便窥探地沉默着。谢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就一座孤城。万一王域打过来,别说其他,就是军粮都供不上。”

    龙夜吟嗖地抬头。这个他很警觉,十几二十年饿出来的饥饿基因。他想了想,“西凉这里不产米粮,还带往东走。”

    谢源指了指最近的两座小城池“五鹿”和“百泉”,“这是粮仓。”

    “太冒险了。”龙夜吟拗着马鞭,敲着博望山一带,“我的人马连守城都不够。”

    “那就不用守,打下来再说。这两座小城既不是王域辖地,也不是南晋地界,百多年前封给了两个公爵做食邑。但只是食邑而已,封地在名义上还是隶属西凉,传到现在就是俩个小地方不经事的富家翁。你既然做了西凉执守者,理所当然那就是你的地儿。”

    龙夜吟无奈地苦笑道我还不是,谢源玩味一笑:“很快就是了。这么大事儿,王域不是派兵就是寄符节。”

    “当然是派兵。”

    “打赢了就派符节。”谢源笑起来,牙齿白净可爱。

    龙夜吟亦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宠溺的孩子:“我只有那么点人,不可能的。”

    “所以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从你踏进西凉开始,这就是一场赌局,看谁赌得够大。我们的盘口并不算太差,要走乘快,现在谁都想不到你会胆敢离城。”

    龙夜吟低头走了两步,玄色的披风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划过诺城中漂浮的灰尘与光路。他的披风比夜色更深。

    谢源在一旁推波助澜:“打仗的事我不懂,打仗之外的事尽可以交给我,你也看到了,西凉现在的事情不是光靠龙骑军可以解决的。”

    “我无所谓,但是万一王域大兵压境,”龙夜吟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就走吧。”

    谢源只是笑:“战场上的输赢,很多时候是在朝堂上决出胜负。我们现在除了一座孤城什么都没有,输了也大可以跑回西域,这样想来后路很多。但是王域不一样,王域就是一方诸侯,但是比谁都更想做诸侯王。若是觉得自己输不起,往往输得更惨。这样讲来我们占尽先机,你没必要这么垂头丧气。”

    龙夜吟被刺到了伤心事,闷声不吭。

    “你那些剩下的人马什么时候会来?“

    龙夜吟算了下日期,“现在不是水流最好的时候,最快也要个三五天。”

    “我现在担心得倒是你,你要不抽调一半金吾卫跟你一道……”

    龙夜吟抬手道没用,“就那些软脚虾……对了,既然我要走,我陪你去找一个人。有他在应该能保得你平安。”说罢似乎兴头冲冲地往前走了两步,无意识地一把扣住谢源的手腕。谢源不动声色地挣脱出来,笑道走吧。

    一刻钟后两人驰到了若耶溪畔,敲开了一户不起眼的木门。主人一开门,谢源就不自觉瞄了龙夜吟一眼:“你是说小鹿?”

    “今天的客人真多啊。”楼琛提着花洒从陆铭背后隐出,卷着裤腿,长袍撩在腰带上,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杆,“哟,这不是我儿媳妇么?”

    陆铭愤愤回头:“谁是你儿媳妇?那是我媳妇!”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算我半个儿子,他不就是我儿媳妇嘛……”看起来不过而立的男人闲散地提了花洒回到苗圃,剩下羞涩的陆铭在背后嚷嚷,“谁……谁是你儿子!我刚还以为龙头头是你儿子!我才不是你儿子!”

    “他是楼琛?”谢源低声问。

    “他认识陆铭?”龙夜吟不悦。他一路上脸上都结着冰,一点都不像是来求人的样子。

    谢源耸了耸肩,“小鹿的交际圈我是一点都不了解。”

    两人将马牵去后院,“楼琛到底是什么角色?”

    “一个叛徒。”

    谢源又踹:“好好说话。”

    他现在算是看出来了,龙夜吟这家伙就是当年没被调教过的陆铭,脾气大,火气旺,别扭,面瘫,但内里就是只傻了吧唧的草泥马。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会打仗不会做饭,而且陆铭一点都不想报复社会,龙夜吟很想。谢源看到他坚毅冷峻、正儿八经,实则不知道在脑补些什么的模样,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陆铭,手痒得紧,可想冲上去殴打他。这种冲动最近越来越难抑制。

    龙夜吟果然不出所料,被殴打了就一脸正直地充当百度百科。楼琛从前是武威卫的都尉。武威卫的名号谢源听说过一些,是排名尚在西府军与龙骑军之上的龙家亲卫。武威卫的统领很少授予外姓,可以说这个楼琛在龙家及其混得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偏偏龙家出事的那天,楼琛不知道干嘛去了,武威卫被解散的时候,也没见他出面。

    “后来我听说他做了西府军的都统领整整八年,这段时间里都在与王域斡旋,想归并入王域军。这两年才刚刚将军权交予程渡雪。”

    “是他?”谢源记起听风楼的国事卷宗,提到过西府军态度的转变,原来是因为都统领的交接。他想起程渡雪那个痞气,觉得此人不买鸿胪寺卿的帐是很有可能的,不觉好笑。

    龙夜吟突然停下了脚步。楼琛的后院里载了一棵元宝枫,院中有石渠,巴掌似的叶静静地飘落在流水中。

    “我在西域见过他一面,那是我十三岁的冬天,他来见我的母亲。”

    谢源回过头来:“他……你母亲?”

    龙夜吟微微仰起头,漆黑的眼睛越发深不可测,牢牢地捉着他,抿紧了极薄的嘴唇。谢源看着他嘴边刀削一般的纹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恐惧,收回了眼光。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他听到身近的脚步声,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多说无益,走吧。”

    走到前院的时候,楼琛坐在苗圃里抽烟,陆铭不高兴地趴在石桌上,面前一摞摞的书。龙夜吟找楼琛谈事,谢源觉得自己不该听,自然而然坐到了陆铭身边:“哟,拜了个师这么多作业啊……”

    陆铭不知为何害羞得紧,平时都是他凑上去巴巴地问谢源:“啊你在干啥呀?你今天吃了什么呀?你在看什么书呀……”贱贱的,今天可是第一次被媳妇大人慰问呐。谢源随意翻了翻,看不懂,随意一指,“你这都要看啊?”

    陆铭一点头,谢源就忍不住瞥了眼楼琛。他摊开书遮在面前,偷声道:“搞毛啊看那么多,还不读傻。”

    “哪一本都没说文厚……”陆铭嘟哝,“我觉得这个比你教的有意思……楼先生还教我功夫呢。”

    顶嘴的小鹿被不客气地揪了耳朵:“这么大个小伙子怎么分不出好赖!”

    他们这厢还没闹完,龙夜吟就起身告辞,谢源无视陆铭巴巴的眼神,也跟着走了。

    是夜,当整个西凉都陷入沉睡之中时,一对整饬的骑兵打开了城门,静悄悄地绕到城东。他们的马蹄上包裹着湿布条,抛弃了一部分甲胄,做好了长途行军的准备。

    “他肯定会发火的。”陆铭勒着马,那匹小马和他一样不安地在原地打转,“我都不敢告诉他。”

    “你成天扒着谢源喝奶,有饭吃了。”龙夜吟的声音里承载着浓重的怒气,陆铭诧异地回头,觉得这人的怒气都堆上了青色的眉毛。他立马不甘心地挺起背,在马屁股抽了一鞭,“我不是跟你来了么,我这就证明给他看!”

    待他们早已驰出七十里,谢源才怒气冲冲地敲开楼琛家的门:“你跟龙夜吟做了什么交易?!”

    “哟,儿媳妇那么早来奉茶?倒是识礼数的。”晨曦中的楼琛坐在中堂,对他招招手,“正好帮我系一下束带。”

    谢源抿着唇不肯进屋。

    楼琛手里夹着一张纸条,轻飘飘地一甩,稳稳地落在他的脚边。

    “王域出兵了。”

    一一三、我与他是一生一世

    “楼将军好快的消息。”谢源收起了怒容,冷冷清清道。

    “现在城中有多少人马?”楼琛笑,“一千,还是更少?”

    谢源握着绯瑞云,鞭梢随着他的手微微在晨曦里颤抖。楼琛靠在门边:“不来帮我束甲?”

    谢源低头走到楼琛身后,捻了盔甲后火红的束带。俩人的影子投在含糊不清的镜面上。

    谢源终是忍不住:“你不劝劝程校尉?他听你的。”

    “我为什么要劝他,”楼琛扯了扯袖口,“这是你们的事情。”

    “现在也是你的了。”谢源斟酌了一会儿,轻声道,小鹿都被你推上了战场。

    “那是天下大幸,”楼琛扭头,“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将才,啊?”

    “杀一人,是死罪,杀天下人,反倒做了英雄。我不要他做这样的事。”

    “你明白就好。”楼琛盯着镜里头绯色的眼睛,“自太古洪荒,人自深山中取得第一片顽铁,自树干上削得第一支直箭,它们的用途就是用来损削血肉,毁人性命。如果你现在觉得他走错了,那么自他第一天拿起剑,他就早已经错了!既然已经要杀人,杀一人与杀天下人,又有什么区别?”

    “陆铭从前学的是侠义之剑,从此以后就不会再是了。这一次他不认识他的对手,却要把他们送上西天。”谢源狠狠地抽紧束带,“那些人背后亦有父母妻子,他却为了一个不属于他的理由割裂他们的喉管,刺进血肉。如果有一天他倒在战场上,我在家中等他,他的魂魄自窗外走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谢源缓缓淌下两行眼泪。

    “你都明白,”楼琛回过头,眼神里流转着一丝冷锋,“那为什么就可以轻易把别人推上战场?”

    谢源一愣,伏地跪拜,“将军教训得是。我是个自私的人,想着这世上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站在背后的我不会被伤害到,所以惯于借刀杀人。王域式微,日已西沉,乱世将至,父母、妻子、兄弟都尚且不能相保,所以竭尽所能也希望把陆铭留在身边。我再自私,也不会去伤害他,如果放任他离去,甚至走到别人身边,我都不会放心。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在乎他呢?如果他马革裹尸,又有谁为他伤心?”

    “那你有没有问过他想着怎样?”

    “他纵是能青史留名、建功立业又能如何?陆铭他从小就被人看不起,但是他不知道,人活在世上,不论走到何处,爬得多高,总还是有人看不起他。皇帝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将军和我,难道看得他起么?将军难道看得起我这种人么?所以我不需要他证明给谁看,他是我的人,即使再窝囊再无能也依旧是我的人,我亦可以让他锦衣玉食。谁敢说他一个不字,我便让他再也不能说话。连我都不需要他做英雄,那么这天下人又为何要让他做英雄?他们会为他流血疼痛,风餐露宿而心如刀绞么?”

    风吹过开到奢靡的花圃,白衣公子伏地痛哭。

    “这次他走了,我也不能把他追回来,但是下次,我绝对不会放任他离开我身边。”

    楼琛静默:“你是个绝世的赌徒,却又只有这点胆量。你的愿望也许简单,但并不容易。”

    谢源听闻他话里的松动,站起来抱袖掩面:“我连性命都可以拿去赌,但不赌感情。陆铭待我如此,我怎能无动于衷?如今我身陷险地破釜成舟,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日后我若飞黄腾达,手中有炙热权柄,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我身轮回一甲子,一朝身死,伏在我的棺材上痛苦流涕的还是他。那么对陆铭,我也是一样的。”

    楼琛举起烟杆深吸了一口:“谢左使真是让人艳羡。”

    谢源欺进一步,“在下还有一点不解。将军不愿意请动西府军,那么西凉保不住,对将军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也不想搅得我的街坊领居活不好。你上过战场么?”楼琛推开门,外头是刚刚睡醒的西凉城。卖花的女孩子兜着一篮子石榴花哒哒哒跑过落雨后的青石板,有个上了年纪的人开张了自家的酒肆,坐在门前弹起来箜篌招揽生意。

    “武帝立下不世出的彪炳战绩,最后望着朔北的秋草伏地痛哭。我朝多少男儿背井离乡死在苦寒之地,就为了他一人的史册。”楼琛拍拍他的肩,“你们这些人啊……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乱世的火种。我不会拉着西府军去送死。王域这次派遣了两万羽林天军护送新的西凉州牧上任,你这是以卵击石。”

    谢源冷冷地笑了一声,“楼将军这是要把我们都交给皇帝陛下了?”

    “不,我答应了龙夜吟那小子,自然会尽人事。不过天命如何,只有天知道了。”楼琛牵马执枪,用眼神催促着他上马,“废话少说,去诺城吧。”

    龙夜吟拨给谢源三十个近卫,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看到楼琛都毕恭毕敬。楼琛对西凉城又及其熟悉,上手接城防轻车驾熟。谢源就没他这么优哉游哉,一早上对着盗曳掀了几碗茶。一旁的阿昭倚着他的朴刀好笑:“哎呀哎呀……谢左使呀,你这么大火干嘛呀?小鹿兄弟又不是不回来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楼琛那混账……我估计他肯定是拿小鹿当靶子了,否则不会那么容易出山。”说罢又砸茶水,“我就奇怪了,我怎么就没看出小鹿有个屁不世出的将才。他还只有十八岁,出了门都还摸不着北!”

    盗曳大喇喇坐在他对面,两腿高高翘在圆桌上:“你就别怨妇了,陆铭他年纪小,出门比你在行好吧?你说说,把你放到外头没个人伺候,能干成什么事?别看不起你家外子嘛……”

    谢源当即把炮火猛烈地开向他:“你一个情报头子干什么吃的!王域陈兵两万都快开到家门口了,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探了呀我探了呀!”盗曳喷出一口茶,“两万羽林天军,加个州牧,我这不急着来告诉你么,谁让你逛到城东去吃包子呀。”

    “羽林天军驻扎在哪儿,迁延的速度,行军的路线,都统领是谁,先锋是谁,几日后到城下,州牧是哪个世家的姓谁名谁多大年纪平日里有什么交好……”

    盗曳又喷出一口茶:“行行行我怕了你了我去我去……”走了几步冒回头来,“对了,我有一桩事情要跟你坦白。”

    谢源眯眼,冷气直冒,大意是坦白也不给你从宽。

    盗曳抹了把汗:“那个……其实你家还有个小孩一直跟在我身边……”

    谢源一愣,阿昭没办法地“唉拉唉啦”,扛起朴刀走过去拍拍盗曳的肩:“盗兄节哀顺变,兄弟我先去点卯了……”出门的时候顺变带上门,里头随即传来的惨绝人寰的嘶吼……

    “人他妈在哪里啊?”

    “她看到西凉城就说上头死气太重,最近要有血光之灾,不肯来了,借住在小半山上一户猎人家里……”

    谢源发完神经,长叹一口气:“快把她弄来!叫说她便宜后爹要死了,死前想见她一面!”

    谢源压下了消息,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王域出兵的事,西凉城中虽然气愤紧张,倒也没有任何慌乱的意思。城中的人看每夜都有船泊在诺城外,却鲜少见到除了金吾卫之外的龙骑军,慢慢放下了心,连夜市也渐渐开张了。

    谢源也没有告诉龙夜吟。龙夜吟行军相当诡秘,下了博望山后拔城飞快,和拔萝卜似的。那两座城池深入腹地,本来守卫就不多,他又是出奇兵,一举拿下。龙夜吟来信说,反正时机大好,打算再打两座,顺道就地招募新的兵源,打完立马就回来。陆铭被拨到博望山口,和一个百人队一起守着山间通路。从西凉到博望山只有两天的路程,出了山口就是一马平川,守住那条山道龙夜吟就随时可以撤回西凉。

    只有诺城里的少数人知道,情形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羽林天军日行百里,不日便会兵临城下。

    谢源说没有压力是假的,但是他天生是个赌徒,而且盘口越大,他越兴奋。他带着这么点身家逼得王域出兵,已是兴奋得两三天没合过眼了。西凉现在基本上就是座空城,他们又连接手的余裕都没有,除了让阿昭带着金吾卫每天去抢修城墙,其他时候他都和计都在翻看楼琛、盗曳带来的情报。幸亏有个楼琛,他手中的情报网络非常发达,谢源拿到了许多第一手资料,比如说,这位新任西凉州牧的身家。

    “不是显贵,门第不高,仕途平平,没有可圈可点之处。”计都反反复复拨着手中的算卦,即使对着成叠成叠的公文,也不停落,“很奇怪。”

    谢源抱胸踱来踱去,“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王域留了两手。王域统领各诸侯靠得不是兵武,是赫赫威仪,出兵两万是王域的底线。他们都知道龙家的人会打仗,又摸不清龙夜吟的老底,怕打输。打输了之后这个州牧自然是留不住的,到时候无论哪家的大贵族被砍了头送回王域,都是大辱,皇家丢不起那个脸,更不能拉着世家陪他们一起丢脸。”

    计都点点头,附和说有道理。

    “那这事好办了,皇帝自己都不信能把龙夜吟再赶出去一次。这敢情好。”谢源冷笑一声,“不过领兵的人倒棘手。严青稔,出生国人,从小就入了大柳营的军籍,能爬到这个位置是军功累出来的,年过四十就领了子爵,啧啧。对王域一片赤胆忠心。”

    “不过这个人和那个州牧一样,都有一个特质。”计都抬眼,刘海下的一点瞳子透着冷光。

    谢源笑:“没有背景。”

    一一四、我们家只有门板结实点儿

    两日后羽林天军兵临城下。入夜,谢源和盗曳走到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三清山,连绵十里的篝火白帐。

    “喔——”盗曳跳脚,“本大爷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这么多人!”

    然后脑袋一歪西施捧心状:“唉,看得本大爷心好痛头好痛啊……”

    谢源一截一截拗着绯瑞云,绯瑞云可怜兮兮地抖索着尾巴:“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攻城?”

    一旁的楼琛靠在城墙上抽烟:“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没一刻钟就得入城巷战。”

    “巷战打什么?要是巷战还不如直接弃城——这么大个阵仗,楼将军不多解释解释?”

    楼琛笑,把几人带到城墙上的治防所,治防所里头很昏暗,有几个中阶将官在油灯下对着舆图指指点点。

    “严青稔不会围城。西凉城三面环山一面环水,是个簸箕一样的盆地,城南到三清山这一块儿,兵法上讲就是飞地,十万人都围不住。西凉北向又是龙泉河,他们没有船,看来唯一的策略想强攻南线的明月楼。”说完看了眼谢源,吧嗒了两口烟,眯着眼睛笑得像只老狐狸,“我觉得我们应该商量弃城逃跑的事情,这个我倒有很多种办法。”

    “他们会在今天夜里动手么?”

    楼琛摊手。

    谢源拧了拧眉心,“今晚上就在这儿歇夜。”

    楼琛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果不其然,夜半谢源就被摇了起来,“起雾了。”

    “起雾?”谢源拒绝了亲兵递上的大氅,眼珠子一转溜叫了盗曳上城墙。刚开门,迎面就是一波箭枝,要不是盗曳眼疾手快,谢源被射穿的就不是大腿处的亵裤了。谢源反身靠在门边,外头箭羽如林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2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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