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22部分阅读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作者:肉书屋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22部分阅读

    ……什一税呢?”

    “什一?如此苛税,毒于猛虎。我千绝宫与诸位一起做生意,却绝不是要断诸位的财路。”

    八十四、我多的是金融院高材生

    说完,众人只听里头便扇一收,几个下人捧着蓝色的纸簿上了厅堂,眼尖的早望见那上头写着自家的名头:“你偷我们的账本?!”

    大堂里嗡嗡声一下子窜高,有几个急脾气一刻也呆不住,遣了小厮回去看看账本还在否。

    白衣公子一讶:“偷?老宋,此话怎讲?”

    老宋自然是冷汗津津,光头锃亮,什么都说不出来。这还没说几句话呢,他就拖出去挨了两枪,实打实的。

    “我道以为是诸位呈上来的。”

    众人不悦地吵嚷:呈账簿给青莲坛?这是哪门子事儿?

    “此次教主令我主事青莲坛,我初来乍到,不知封丘规矩,便让老宋将今年的账目早日对一对,乘年前好送上教主面前相禀。这样也好了比心事,待得教主赐下封赏,也好同诸位一同过个好年。原来这账簿竟是老宋偷来的?怎么,难道封丘没有例行对账么?千绝宫准许诸位在此间一同发财,只定了一条规矩,便是不得将昆仑玄铁、奇珍私自货与行商。我知封丘民风淳朴,各位都是贤良敦厚之人,不比别处那些不讲信义、为蝇头小利迷了心窍的。只是不对账,我面见教主时不敢铁口直断,况青莲坛是昆仑东的门户,这样恐怕不好交代。”

    堂中的几个主事皆是头上一个惊雷:有几个老人还记得,青莲坛立坛之初,的确与他们说过这条规矩,那时候主事的还是金克颐。只是打尖也好,住店也罢,即使一年到头生意都火爆,也不及私售昆仑奇珍所得的十一,这样大的利润之前,很难不动心。况且金克颐也好,老宋也好,对这点都是心知肚明,哪里会阻死他们的财路,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例行查账,倒是保护费缴得勤些……

    这谢左使一来却生生要釜底抽薪!

    他是认真的么?!

    这要是清算起来,可不是件小事,千绝宫的手段,他们可不是没有听说过……

    有几个当场想闹事的,一看背后都是擐甲执兵的千绝宫人,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但是细小如蚊讷的抱怨还是传到竹围背后。正当堂中的气氛紧若弦上之时,那不露面的谢左使忽而一笑:“我相信诸位的为人。这账面,老宋得来不道义,古来货殖府掌管赋税,所凭唯一个直字,老宋已犯了大忌,是我千绝宫失礼了——计都。”

    一直隐在阴影里的计都缓步踱出,低眉垂首,各家的管事这才发现领着一众账房先生的居然是个俊逸的年轻人。大堂里明明亮堂得很,他偏偏就是有本事让人看不到他。

    “把这些账簿都烧了。”

    老宋刹那瞪大了眼睛——这又是哪一出!老爷和昭公子连带整个账房都忙活了一晚上,还给了好大一笔工钱!

    计都面无表情地一躬身,转身就把手中的一叠账本扔进了大堂中央的火烫。账本厚重,叠起来近乎有三尺高,计都就站在那里,一本一本悠然容与地往火堆里丢。新白的纸页飞快地被火舌舔舐,在火塘中焦枯成了黑灰,整个大堂里弥漫着一股焦味,只是众人闻着嗅着,一颗拎起的心脏徐徐放下,不下秋来折桂冬来嗅梅的舒畅。

    “我相信诸位的为人。”竹围后的人又道,“明日,请各位将今年的账簿送到此间例行行拣。至于赋税,是这样的,不知老宋以前定下的是多少?”

    老宋眨眨眼:“我没……”

    有人抢白:“宋头头收保护费!”

    “胡闹!竖子败我声名!”不露面的公子一声呵斥,老宋赶紧伏地作死状。“家门不幸,让诸位看了笑话,今日天晚,诸位请先回,赋税之事容我与坛中人商量商量,明日再叙。”

    众人见他语气里有寡淡的怒意,不敢再留,说了些场面话便一一拜别。老宋见人走光了,身子一歪倒地上:“我的好大人……您别是真要收拾我呀!”

    谢源执扇将竹围一掀:“别愣着,今天晚上,我要你们把今年封丘镇所有的资货流通统统清一遍。”

    计都清冷的眉目一扬:“所有?”

    “所有。”谢源点头,“这几天把历年的也赶出来。”

    “你的所有是指……”

    “米粮,木材,奇珍,兵武,药材,膳宿,等等等等,所有。我要知道每一项的出入总量,折成黄金。”

    几个账房老先生一听就直打哆嗦:“这、这……”

    计都只淡然敛目:“今年的只赶得出个大概。封丘虽小,往来繁华,我们虽然清过一遍,但要在一个晚上细算并不容易,特别是坛中的账目。你要看资货流通,还得比照历年。可是我们并没有封丘历年的账目。”

    谢源拿十骨仕舞扇击掌:“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明日让他们将以前的也交上来。不过你大概要清几天?我的时间太紧。”

    “你要算几年?”

    谢源为难,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这……我也……”

    计都看他尴尬,不露口风地转了个话题:“他们不会给真帐。”

    说完,让人从内间账房搬出他整理出的那本厚厚的账本,擎在手里,“你给我们的那些账目,显然是台面上的。明日他们给的,也会和这份差不多,大概抹得更平些,让我们捉不住马脚。”

    “这个倒不重要,我并不是真心要从这里赚他们钱。”谢源屈起食指抵着人中,“老宋都知道的,能是藏真帐的的地方么?”

    “那你要做什么?”计都冷声问。

    谢源略一沉吟,绯色的眸子转到他的脸上,定定瞧着他。计都收敛了眼光。

    “先来说收税的问题。今日他们起哄的时候,我虽然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压了压,但明日他们未必不会想明白。这个税想收上来,就得收买一些人。”

    计都一思忖,便点了点头:“税都是多收多缴,少缴的人争取一下,会站在我们一边。”

    “现在大概都是什一这种税,就是……就是……”谢源点点太阳|岤,表示完全不知道比率这个词该怎么解释。计都却甚得他意,猜了两三回便说出分成。谢源连忙“对对对”,“我还有种法子。比如说定一条线,比照一下二十七家客栈,把入息最低的十家列出来划条线……”

    计都捧着账目冷冷道:“具体的我们自会商量,你拣要紧地笑。”

    谢源轻笑,难为他是个救急的人才,表面还甚是雪冷冰清,哪只内里脾气这般暴,跟嘤嘤和陆铭似的。不过他也是心急罗嗦,具体设计本便不是他所长,便组织了下语言,把个人所得税的那种超额累进式税率跟他简单解释了一遍,计都虽然还是一脸冷漠,眼睛却慢慢变亮:“这很合理。比现在的税法要合理得多。”

    “但依旧是收税。”谢源点点头:“我要做的是把收税这件事本身变得合理,自然要选最合理的税法。”

    计都难得勾了勾唇角,略微扬起了头:“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源笑了笑:“那你们开工?”

    “阿源!”小鹿突然从背后一把搂住他,“怎么样了?”

    “还早着呢。”

    “陆少侠会查账?”正要出门的计都突然转过身,“不知道能不能来账房帮个忙?”

    “账房地方小,你们就在这儿干活吧——老宋,把周围的壁灯都点上。”

    一旁的陆铭早已松了领巾,迈着大步冲到计都跟前:“我可以么?”

    计都蓝布青衫,身形瘦削,但丝毫没有被陆铭风风火火的架势吓到,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处。他低下头翻了翻账本:“少侠以前在账房呆过么?”

    陆铭像是被泼了头冷水:“……没有。”

    “会用算盘么?”

    陆铭更尴尬了:“……不会。”

    计都皱了皱眉。

    谢源猜他大概是成日窝在家中闲得慌,不由得心里也涌出些疼惜,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去吧。跟着老师傅慢慢学,不要捣乱,不要烦人。”

    陆铭很是高兴,回身在他唇上重重烙了个缠绵的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冲去账房。计都不露声色地看着谢源晶润的唇皱了下眉,一躬身也退下了。

    两人一走,厅堂里便只剩下一些下人。谢源的脸色凝重起来。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恐慌。

    因为最近,他的身体……

    “大人!”

    谢源被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做什么!”

    老宋那个委屈,心不甘情不愿抽了自己一耳光,递上一封带着封泥的信笺,小眼睛闪着光。

    谢源不再言语,垂眼接过,就着壁火的光慢条斯理地拆开。老宋看着他侧脸被火光照亮的流利线条,还有那稀疏却长得离谱的睫毛,不由得在心底里感叹,也真难为教主了,跌进这么个情窟窿里……

    “金克颐?”谢源疑道,“怎么会是他?”

    老宋大喜过望,扑腾着凑过来:“金大人?”

    谢源横他一眼,略微一侧身,“又不是写给你的。”

    老宋委屈着了。金克颐对他,那可是再造之恩,虽然这恩公至今好像还记不得他……

    谢源将纸展开,念着上头用小楷写的诗:

    北埠小亭台,

    薄有山花取次开,

    寄语多情谢左使,

    晴也须来,雨也须来。

    随意且衔杯,

    莫惜春衣坐绿苔,

    若待明朝风雨过,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落款处是金克颐的“朝歌夜弦”印,写着初八,谢源算了算,是三日后。这分明是一封邀请函。

    谢源把信扔进了火塘中。

    “他找我是做什么?”

    八十五、颜如玉奉上黄金屋

    这天,姬叔夜的信没有来。

    谢源有些烦躁不安。前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是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娘在隔壁的屋子里纳衣。他本来该最喜欢这种人后的清静。

    但是他烦躁得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是把妆奁捧在手上,时不时把那些信笺摊开,再折拢,脑海里纷乱如麻。

    这不对,谢源想。

    这不对。

    他起身去地窖里提了一坛子酒。这种时候喝酒容易睡着。

    却不料一眨眼,人却已经坐在了房顶上,莫名其妙披着鹤氅。雪停了一整天,头顶三尺黑云摧城。

    谢源看着手中的酒,和在凛冽北风中轻颤的鹤氅细绒,突然勾起了唇角:“是你?”

    没有回答。

    他一掌拍开封泥:“想喝酒?好,我陪你。”

    他不好酒,青莲坛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尽是些陈年的烧刀子,给力夫们暖身用的。一口下去肝肠肺腑如业火烧灼。

    “谢左使?”谢源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

    没有回答。

    他低笑地抚摸着酒坛粗糙的陶胚,像是抚摸情人的肌理:“谢源……是你么?”

    “谢左使。”计都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源放下酒坛:“你在这里做什么?”

    计都踩过房顶上的雪,在他身边坐下:“谢左使在这里做什么?”

    谢源眯起了眼睛,被寒风吹乱了长发。在家中他不惯簪髻,何况若是陆铭不帮他打理,他的发也没人梳得起来。

    谢源递过酒坛:“我交给你的事做完了?”

    “为什么要清算整个封丘的资材出入?”计都接过,抿着唇盯里头澄清的酒液,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不出所料地咳嗽起来。

    谢源低笑,站起来。簌簌的堆雪从他脚下滑下房檐。房檐外是青莲坛三进间,再远是封丘二十七酒肆,黑云之下,木石的朦胧外壳点缀着几处窗火。苍茫的昆仑隐在黑夜里,静默的背景。

    他伸手,指着东边,然后缓缓扫向西边,大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既然是我的,总该知道价值几何!”

    计都不自禁地皱眉,“恕在下鲁钝。”

    “在下?”谢源低头盯着他的发顶,“呵呵。”

    计都轻咳,“谢左使究竟要做什么?”

    “叔夜要钱,很多。我便给他很多。”

    计都看着远处起伏的山脊,额发亦是凌乱,“我们没有很多黄金。”

    “如果画纸作钱,那就好了。”谢源掏出一张素笺衔在嘴里,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计都略一沉吟:“这世上,唯有秦家的金券可作飞钱,金券本身便是黄金。”

    “中原有铜板么?”

    “有。”

    “铜板值钱么?为什么铜板可以作钱?”

    “什么?”计都脸上终于浮现出清浅的疑虑,“什么意思?”

    谢源在房脊上小心翼翼地走,来来回回:“我要他们用赤金来换我的一张纸。”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源一哂,“他们既要缴税,如果我不愿意收黄金、银两呢?”

    计都垂下了眼,已经不再试图理解他。谢源静了一会儿,蹲下身凑近他,鼻端是一股混着皂角味的清净墨香:“怎么说呢……从中原到昆仑的商旅那么多,即使在昆仑隅各分坛之中往来易鬻,他们也还要带着成箱成箱的黄金,这很不方便。如果他们能够把黄金压在我们这头,然后我开一张收据给他们,他们就可以去另外的分坛直接提黄金。”

    “票号?”计都抬眼,语气里有些轻蔑。

    “如果他们再也不提黄金呢?”谢源竖起一根手指,“比如说,我们将收据统一作一两,十两,百两,千两……他们迟早会发现,只要在千绝宫的地盘上,在昆仑隅中,他们不必要提黄金。因为他们做买卖完全可以凭借那些等差的票据,从最小的吃住到大笔的奇珍,这些票据支付起来比称量黄金银两都要方便。于是我们地盘上的商家也慢慢开始使用我们的票据——而他们又明白,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将这些票据在我们的分坛代换成成金。”

    “他们迟早会来提的。”计都想了想,“那些黄金终归不是你的。”

    谢源拢袖直起身:“如果我告诉他们,将黄金存在我处,会增值呢?存一年,来年我给他们翻十一;存两年,那么每年翻五一;存十年,每年翻一番……”

    计都讶然,却诚实道:“很少有商人会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只不过多印了几张纸。”谢源笑。

    “那许多年之后,他们再来提黄金呢?”

    谢源闷笑:“你以为在这几年之中,我便守着这些钱什么都不做么?我有那么多成金,做任何生意都可以,只要可以支付他们的利息就够了。”

    “万一你失败了呢?入不敷出呢?”

    “不,我不怕……你知道么?这个世上重要的不是你真正能办成什么事情,而是人们相信你会办成什么事。即使我的金库里空空如也,只要不让人看到,他们依旧会相信我们的票据可以随时替换成黄金。而时间会改变一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相信票据背后的黄金。但是慢慢的,他们会忘记,他们会把我们的票据本身当做钱,那个时候金本位已经不存在了。”谢源低头,“那个时候,支撑我们的票据的,便不是债务,而是信誉。不,不该说票据了,它已经是钱了。”

    计都的瞳孔放大了。

    “所以你要清算封丘的资材出入……”

    谢源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钱这个东西,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计都顺着他的话头:“钱多了,钱就不值钱,物价飞涨。钱少了,物价跌得不方便划价。但是要算整个封丘值钱几何,这样根本不够,还得要……”他掏出怀里的账本和一支细羊毫,放在嘴边呵了呵气,然后在扉页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借着庭中那一点稀薄的光。一绺发垂到他的眼前,簌簌的写字声暴露了他冷静的面具。

    他飞快地搁笔,看谢源的眼神已大不同,“谢左使,你……”

    “不是我的功劳。”谢源拎起酒坛灌了一口,“这全是因为有叔夜。收税也好,货币也好,都是因为有叔夜。他是西域的皇帝。”

    计都额角猛地一跳,隐有薄怒:“天下只有一个天子。”

    “他是。”谢源眼风一锐,“我只不过钻了个孔子,做他有权做,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情。他要钱,我可以把整个昆仑隅折成黄金送给他,就是不知道,他够不够。”

    说到最后,谢源脸上分明落寞。

    他不知道他跟姬叔夜之间算什么。他想把他重重甩开,但是谢左使烙在身体里的一切都在指责他的自私。

    谢左使用一切显然和不显然告诉他,他和叔夜才是一对。

    而他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飞来横祸。

    ……也是。

    若是谢左使曾经醒过,纵有再多爱恨情缠,却看不到枕边那张熟悉的脸,而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陆铭,会如何作想。谢源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但是他又该如何?他也想要自由和爱人的权力。

    两个人睡着,却有三颗心在床上。

    这样的日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决断。

    谢源,是他唯一唯一不想亏负的人,他欠他何其多……

    因为他明白,他们之中必定要死一个。

    死得孤单。

    死得无能为力。

    死得只有另一人知道。

    ……

    谢源迎风痛饮,被辛辣催出了眼泪。

    他颤抖着伸手,抚上了自己黑而柔顺的长发,久久才平复过来。

    “谢左使?”计都站起来,拍了拍蓝布青衫上的雪,“还有什么吩咐么?”

    谢源摇头:“计都。”

    计都抬起头来。

    “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谢源随手把酒坛抛了下去。“你要小心。”

    庭院里,窗牖中,月娘的身影一滞,匆匆忙忙开门扫洒。

    谢源凑近,盯着近在咫尺的漠然双眼,“我对我喜欢的人,总是会特别在意,他们有什么想知道的,我会倾我所能告诉他们。所以如果下次,你再套我的话……”

    他敛目,眼光对着月娘洒扫的酒坛。

    计都只抿唇不语。

    眼前的人影突然一闪,计都抬头,看到两个披着厚重大氅的人影交叠着,避到了房檐处,大氅下飘起飞扬的衣角。

    谢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地大骂熊孩子。

    身量刚成形的少年一蹲身,向他的双脚扫去,谢源吓得跳起来,正巧向他的怀抱自投罗网。陆铭面色不悦地伸手横过他的膝弯,把他打横抱起:“聊完了么?”

    计都退了一步,低下头。

    少年不高兴一歪头:“现在他归我了。”说话间,凌空衣袂翻飞,两人闪进了主屋中。

    是故当第二天计都在主屋里对谢源道“他很快”的时候,谢源想也不想便接口:“嗯,他是比较快,年纪小嘛……”

    说完两人同时一愣,碰上彼此尴尬的眼神。

    谢源干咳:“不是你想得那样……”

    “我们不是在讲一回事。”计都难得叹了口大气,“还请左使大人让陆公子不要再进出账房。”

    “哦?”谢源苦笑,“他怎么闯祸了?”

    计都为难地沉默半晌:“他太快。”

    八十六、我去我居然嫁了个理科生

    谢源比了个眼色,跟在他后面出了屋。今日早上听风楼的消息来了,老宋是一箱子一箱子往他房里般卷宗,是故谢源一直没有出过屋。

    “你的襟口别了什么?很别致,比以前扣到脖子底下要好得多。”谢源微微一侧头。计都回身,哦了一声,没有再说的意思。

    “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是我去黄金城的时候带回来的。”谢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昭送与你的?”

    计都脸色更冷。

    谢源无奈:“若是他失了分寸,你告诉我便可。”

    计都皱眉,没有表示。

    谢源略微有些愧疚。他觉得这地方突然南风大盛,必然有他和陆铭的缘故。计都面色苍白,但是貌相十分清秀,一双眼虽然不长,瞳子也不大,但极有韵味。谢源在极少时候,可以隔着他长长的刘海,对上那一双眼,然后就会想起“美目盼兮”这四个字。因为眼黑眼白栩栩分明,纵是严肃到阴鸷,也挡不住那清润的神彩。眼贵在有神,这样意图掩饰又如何也掩不住的气质,很合他的清冷。

    阿昭这样懒散又漫不经心的家伙,突然看到另一个世界的计都,刻板,寡言,成日夹着账本对着算卦,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所知。

    会动心也难免。

    谢源轻轻一笑。计都狐疑地看他一眼:“陆公子很特别。”

    “嗯?”

    计都指指脑子。

    谢源低叹:“深有同感。”

    “他对数的感觉,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谢源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什么意思?”

    “世上的确会有这种人但是……很少。陆公子不适合放在账房里,应该适合去做更加……”计都打了个手势,不知该如何说,只退到一边替他撩开厚厚的蜡白青花布染。陆铭的话音就蒸腾着暖暖的白气传了过来:“十三万七千二百八十一两六毫七分,还要再比么?”

    “要比什么?”

    陆铭坐在满地算卦和账簿中,听到那人慵懒带着茶香的清朗声音,急忙转头。却望见只着月白单衫的人,伸手就握了他的手腕将他扯近:“怎么穿这么少?”

    谢源接收到几个老师傅闪烁的眼神,没有随他坐下,只微微一用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啊,一大早就一直泡在账房。”谢源牵着他的手走出账房,“听计都说。”

    “我怎么了?”陆铭不乐意地看看计都,又看看谢源,“他们算得慢,还老是出错,说我做什么?”

    计都也不避讳:“不是他们算得慢,是陆公子太快。”

    随后便冷冰冰地数落:算盘还拨不会,就老是和几个老师傅对嘴,说他们哪里出错,还总是想着与他人比较,忙没帮上,倒是拖累。

    “他们的确算错了。”陆铭微微仰起头,“每一次重算都是我赢!”

    计都瞥了眼谢源,谢源亦是苦笑,对他微微一颔首,拉了陆铭往屋里走。

    “你也觉得我错了么?”陆铭瞪圆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用人的时候,第一不是看才具,是看忠心,还看谦心。这几位都是坛中的老人,计都一个年轻人,这几日要连日连夜督工已是不易,你却总是挑老先生们的刺。账目不是光算就行了,他们的经验比你多几十年,就算是算错也由不得你说。”谢源撩起下摆跳过一堆未来得及扫除的雪,这本来是陆铭的工作。“小鹿,来,我们下棋。”

    陆铭想甩开他的手,又舍不得,只臭着脸跟他进门:“不,我不会。”

    “我教你。”

    “我不要。”

    谢源摆开三百三六一目纹枰,想了想,又换做一张二百二十五目的白瓷古棋盘,“不是围棋,是五子棋。白子或是黑子,不论纵横,取齐五子便是赢。”

    “那么简单?”陆铭狐疑。

    “试试?”谢源摆上一颗黑子,袖着手等他。

    两个人一直下到月升日落。前来观战的嘤嘤瞌睡得直接在他们床上梦了周公。倒不是说两人有多高的兴致,主要是陆铭下得很慢,非常慢,他们到晚上都没有下完三局。谢源也不催他,他不保证催了有用。陆铭看上去太专心,握着白子全神贯注,时而闭目时而念念有词,放下的时候那子都滚烫滚烫的,搞得他都不敢打搅,只觉得好像这时候吵他,他说不准就要走火入魔。

    谢源没有赢过,一盘都没有。

    又是一局之后,谢源厌烦地把棋盘一推。黑子白子雨跳珠似地落在陆铭怀里、周围,他隔着棋盘贼笑起来。

    “笑什么?”谢源哼了一声,“比长考算什么本事。快棋敢么?”

    “你脑筋这么多,长考还下不过我啊?”陆铭取笑。

    两人的说话声惊了睡着的嘤嘤,嘤嘤翻身说了几句梦话,谢源无奈地把她抱回她自己房里。陆铭则将月娘准备的晚膳拿去热了热。深更半夜,两人挤在床上,摆了一张小几填肚子。

    “为什么下得那么慢?棋路都差不多不是么?”谢源把不要吃的鸡皮很顺手地放陆铭碗里,陆铭看也不看呼啦呼啦全拨进嘴里,谢源又要怒,“吃那么快干嘛,又没人催你……饭粒掉床上了!”陆铭拣了饭粒抛进嘴里,跳下床趿拉着木屐,蹬蹬蹬跑去倒座间盛饭,等吃饱了,才老老实实说,“其实你从走到第四步开始,赢面就降到九成以下了。”

    谢源心说这算什么逞强话,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还“赢面就降到九成以下”,要不要那么邪乎。但是陆铭歪着头,大眼睛晶亮晶亮的,他想不信都难。

    “为什么?”

    陆铭伸手穿过他的长发,揽了他的肩搂在怀里,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肩头:“因为每一步,我都是选对我最有利的路在走。”

    谢源弹跳起来,“谁不是啊!”

    陆铭很为难地抓抓头:“唉,我觉得你在下的时候,一般都只看得到四步,最远就是五步,不会再多了,而且你都只看得到最快赢的局面,你的行路有些甚至假定我会失手。这太冒险了。”

    “我去,不就是个五子棋么我还得看多远啊!五子棋不都那么下么!”

    “其实每一步之后我和你的选择都有很多,特别是开头。你觉得它们都差不多,从来都不比较。可是我觉得,这些选择之间有好有坏。我就先随便选一路,看下步、下下步、下下下步……之后,这路棋的赢面有多大,然后开始在这之上改,直到得到最后最有利的路法。”

    谢源抱臂,心说这个怎么有点耳熟的样子……

    “不可能,听你这么说,你走第一步的时候看得到整个盘面之后所有的变化,你这不胡扯么。而且我一定会合着你的心意走么?”

    “当然没有啦,越是前几步,路法之间的差别越少。我每次算的时候,只看之后六步,否则你肯定等得心急死了。至于你,我只能假定你走的也会是最优路。”陆铭假装天真地用笔顶着下巴颏,然后无比惋惜地对他摇摇头,“可是你……唉,真是浪费我的功夫。”

    谢源扑上去咬了他的腮帮子,“你他妈一边看一边在算所以那么慢?”

    陆铭“嗯、嗯”往他那儿凑着腮帮子,任他咬了个够本,才下床拿了纸笔和棋盘,“唉,好吧,你是我媳妇儿,那我勉为其难来教教你吧。”

    ……

    谢源第二天起来,二话不说把陆铭撵到外面出去了。他们后来坐在被窝里,衣服都没脱就靠着睡着了,陆铭的草稿铺了一床,那叫一个大杀器,他宁愿躺平了让他在床上碾个八百回合附加每次换一种姿势从老汉推车换到火车便当再从旋转木马变成吟猴抱树,也不要在大半夜困得要死的时候听他讲那个狗屎的进化算法。陆铭算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动笔的,只是为了给谢源讲解才纡尊降贵一下,在谢源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炫耀,而且中间各种跳。好吧即使不跳谢源也肯定听不懂,谢源真不知道中国古代数学发达至此啊,那些个诡异的记号完全不知道是什么,谢源总觉得那肯定是陆铭自己造出来的有没有——陆铭根本就是写着写着,啊,要不这个衡平式就写做这个好了,太长了。

    总之谢源这一次发现他失足失大了,回忆前程往事,总有一种怪不得,怪不得的感觉:陆铭学他那六书,不管怎么认真都没什么长进,背声律启蒙比老宋还慢,一笔字也难看得要命,说话一口乡音土不拉几怎么都纠不过来,音乐细胞更是全体被谋杀在娘胎里……

    但是陆铭自己打兵器,自己做模子,家里什么东西破了图纸一张,拣了钉子锤头都能修,各种称手各种随心,用起来重心好得要命……

    他早该发现的……

    原来他老公是个理科生啊混蛋!这辈子风花雪月都不可能了混蛋!他嫁了个数学系的geek啊!

    国学教授泪流满面,看着他收养的另外一个主修神秘学辅修生物学、天文学以及体育的小姑娘,从庭院的雪堆里捡了他的数学系老公,商量着躲去厢房算太阳与火星的轨道运行偏差角,以期从此预测出今后半年中原会不会因“荧惑”起兵灾……

    八十七、孤舟蓑笠帅大叔

    俩理科生研究天文去了,谢源得了闲,也不开那些宗卷,只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颗小蜡丸投进茶盏中。蜡在水中滑开,谢源便取出里头薄薄的纱,铺在床前的金铙瑞兽上熏着,不多时,青色的细纱上便浮起朱红的字。

    这是听雪楼送还的消息。听雪楼的人,脚程可比他的力夫快得多。疾风一送消息到了那儿,自有人上路取了定金,将他要的消息裹在蜡丸里送还来。那些装了一整箱的卷宗,倒是些普通消息,只是谢源问了国事,所以才会那么多。

    谢源问听风楼四个问题,头一个查的就是谢源谢左使。

    听风楼执笔之人颇有洪迈之风,看似正正经经颇有抑扬涂饰,但谢源满纸看下来都是死也忍不住地吐槽,如果翻译成现代文大概就是:这个事哎呦我操我跟你说啊……这个谢左使就是一标准魔教太子爷,精炼武学,使一条赤色红鞭呐。江湖中人但凡撞上绯瑞云,啧啧,足以见其鬼冷冰清呐。老教主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谢左使即使性格孤僻,从小也没受过多大委屈,怎么就这么个性子捏?!老教主虽然人在西域,谢家家教还是非常严谨的,一看这不对啊,赶紧收养了姬氏兄妹做这太子伴读,希望他能宽容仁厚一些。结果姬叔夜运气颇好啊,都不知哪儿冒了出来,居然就尚了这魔教太子爷,做了驸马。只是后来谁都想不到姬叔夜居然不念旧情,取了千绝宫主上百年的修为,抢了谢源的家传。谢左使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因爱生恨,给两人下了刻骨铭心,又独自远遁,让姬叔夜去难过去。所以啊姬叔夜没有办法,四处寻找碧瑶珠用以解毒。据说他找不到谢左使的时候就只能御女千百来缓解刻骨铭心的药力啊!啧啧,真是武林中一段传奇!

    谢源皱了皱眉,将青纱投进火里,骂了声娘。这跟他猜得实在太吻合,花钱花得不值。

    不过刻骨铭心是谢左使自己给下的他还真是……自作孽。

    他划开第二个蜡丸。这第二个问题,便是刻骨铭心。

    青纱一展。

    哎呦这个我可得好好跟你说了,刻骨铭心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情蛊,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刻骨,铭心,情之一字嘛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这情蛊多是恋人为了争取家族对婚姻的同意,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用在恋人之间其实并无大碍。刻骨为阴,铭心为阳,入了刻骨的人自会阴气大盛,而入了铭心的人则相反。但是一旦两人不曾相恋,这可麻烦了,任谁对上个陌生人突然爱得死去活来,那多悲惨呀!两人若是分离,会感受到极端的不适,若是时间一久,这种不适便成了难以承受的疼痛,只有双方的体液可以纾解。月行一周不交合,病状会加重,一人离世,另外一人也活不长。

    谢源有些吃不住了,把青纱往火里一投。

    谢左使真是又狠又蠢,这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法子……这是想报仇,还是想避小三?其实你是想让姬叔夜把你绑回去再也不要分开吧?!

    第三,他查了阿昭。

    听风楼闲闲道:此人系御剑山庄少庄主,放任随性,不成大器滴!五十年前,御剑山庄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在江湖上,私人别业甚多,此前,根本没有人在此前注意到百里家。百里昭母亲是御剑山庄前任庄主,姿容嫣然,已多年不入江湖事。父不详。

    谢源摸摸下巴,后台很硬啊看来。他觉得阿昭那个样子不太像是游侠,他家的家教绝对不是陆铭、谢左使那种,练功啊,修心法呀……他也不太喜欢江湖,谢源感觉得出来。

    只不过……

    眼光落在素纱上,怒火熊熊燃起!查个阿昭,用了足足两箱赤金,一万两,简直都能铸成个等身的金人了,听风楼居然就跟说书大爷的给了这么点儿话?太坑爹了!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他想查的秦家,也是一句话带过,跟百度百科似的:这秦家啊,是从宣帝中期崛起的家族,西凉商会的首领,难得的是每代家主都是极有手段的商人哦!很牛逼的!

    这用你说么!我也知道!谢源对着一纸卖萌犯贱的听风楼,简直要抓狂了。

    如此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卷宗。谢源一番,还过得去,毕竟天下大事嘛,再吐槽,现实也摆在那里。谢源比较奇怪的是,明明这可能是十字军东征之后的一百年,中国照例说业已迈入及其繁华的宋朝,为什么这上头还都是姬姓的皇帝?谢源爬上最高的案头,抽出一本厚厚的史书,一看怪叫:这里周朝就没完过!中原一直是动乱。大国吞小国,士大夫分诸侯。出来个秦始皇还被姬家干得要死,只传下了皇帝称号,被后世史家彻底批得体无完肤。

    好在周天子犹在。王域撑了两千年,居然还有个大诸侯国的疆域……

    谢源一拍大腿,姬如若姬千绝,可不是姬么混蛋!

    他叹了口气,除了刻骨铭心靠谱一点,钱都扔水里了。他还不如问老宋去呢。

    但是他一想,不对啊。如果听风楼就这个把式,江湖上谁买他的帐?

    谢源回身就写了张字条,问陆铭他妈和金克颐的前尘往事,走到屋檐努力叫醒打盹倒时差的疾风,用三块陆氏手抓肉唬得它上路。

    第二天疾风吃力地出差归来,谢源一看,我去……听风楼整整写了两万八千字来讲述一段可歌可泣荡气回肠的江湖儿女情仇录!

    明白了。谢源眯了眯眼。

    谢源,御剑山庄,秦家……他撞上敏感词了。

    谢源有些糊涂,后两者他尚不明白,可是为什么他自己是敏感词?谢源有什么不可说的?都传透了,传烂了,不是么?听风楼为什么要隐瞒?

    谢源将青纱攥在手中。

    聪明过头,本身便是一种马脚。

    其实可想,在这种时代要做到情报搜集和处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不平等的信息从来都是极好的手段,所以这后头的利益干系巨大,没有很大的启动资金和很硬的后台,一个单纯的情报部门根本难以立足。能够控制武林的信息,听风楼的线要布得多细多密,可想而知。这会关系到暗探人手的选择与训练,信息传达的基础建设,比如说道路马匹或者飞禽,还有专业的情报处理。谢源一直觉得听风楼的存在很神奇,他觉得把江湖搞得铺天盖地毫无隐私权,简直像奉行恐怖主义的时代。

    但如果反过来,一个奉行恐怖主义的朝廷,要监督江湖打入江湖,只需要在他庞大的情报系统里挑拣出属于江湖的情报就可以。

    在这个假设上,听风楼不透露千绝宫的消息,有非常明确且合理的理由。如果不提谢左使这个人,光凭他的身份,姬千绝,姬如若……武帝龙脉,干系天下大统。

    那么他们隐瞒御剑山庄、秦家,也可以解释了——干系重大。

    他们有可能是一伙的。

    御剑山庄对江湖,跟听风楼一样,起着监督制衡的作用。那么百里昭的家族可能十分显赫,朝廷将这个任务交到百里家手里,足以见此。这甚至可以解释百里昭为什么会抑郁放赖,跟谢源一样,全因士族步入武林。

    那么秦家呢?

    谢源思索着,既然想到那一块儿去了,他

    无心插柳 作者: 公叔度 第2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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