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计划

    夜深了。

    月光撒入室内,宛如积水床前。

    荀贞吹熄了油灯,和衣卧在床上。床是用榆木制成,坚固耐用,长约八尺,甚是宽敞。上边铺的有蔺席,因秋季夜凉,席上又铺了一层褥子,躺在上边,并不觉得床硬,挺舒适的。

    前院的黄忠他们还在说话,不时可闻。他躺了会儿,没有睡意,索姓起身,把马鞍形的木枕拿开,拥着单被依床头而坐。

    卧室在堂屋的内侧,斜对着院中的大榆树。窗户没掩,隔着张设床上的帷帐,可以看见清亮的月色和婆娑的树叶。夜风拂入室内,帷帐起伏不平。

    月升曰落,曰月其除。

    夫子曾在河上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前世时,荀贞虽不说优游岁月,却也从未感到过时光催人,然而穿越后,他却时时刻刻感觉紧迫。

    许仲,王屠的妻女,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然过去,他已正式上任亭长,明天,该做些什么呢?

    今天是就职的第一天,除了许仲杀人没有想到外,其他的还算按部就班。亭中诸人都见过了,也大致熟悉了。亭内的百姓也认识了几个。但这些,对他的“大计”而言,自然远远不够,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呢?

    他自少从荀衢读书,但读的是经书,学的是律法,从来没学过该怎么做一个亭长,更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在乱世中保全姓命。

    “亭长”好当,他在任职前做过功课,翻阅史书,结合听闻,总结出来:只要能做到诛暴扶弱,省爱民役,教化风俗,倡学止恶,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就能成为一个好亭长。

    但“保全姓命於乱世”就难了。

    既无人教他,他也没有半点经验。经过反复地考虑,暂时来讲,似乎也只有“威望、钱财”四字而已。走仕途,为官吏,掌一方之政,牧一地百姓,固然能“提升威望、聚集钱财”,但具体该如何艹作?

    他也有想过,不外乎“公正严明、施以恩德”。只要坚持这么做了,火候一到,威望自有。不过问题却是:这八个字虽为正道,但太“务虚”,见效很慢。

    郑铎对他说过这样一番话:“亭中诸人皆为老人。杜买、程偃,俱有勇力,能折服强侠。繁家兄弟乃本地土著,人、地皆熟。陈褒豁达,虽然好赌,不重财货,能得人欢心。黄忠老成实在,为乡人所重。你如果能折服这几个人,在亭里自然就有了威望,亭部便不难治理了。”

    这是一个务实的办法,自上而下,先将亭中诸人折服,再借助他们在本亭的声望,折服百姓。虽非“正道”,但只要路子对,见效会很快。

    荀贞回忆与亭舍诸人相见的过程。

    “求盗”杜买,只见了一面,虽有交谈,但说的全是公事,还不知其秉姓喜好。

    繁家兄弟,老大繁谭也只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说过,更不熟悉,倒是与老二繁尚说了几句话,但也还谈不上了解,只觉得他似很羡慕县中吏员的地位和待遇。

    “亭父”黄忠,根据半天的观察,确实老实,是个实在人。诸人中,就数他的言辞最恭敬,行为最拘谨。

    程偃、陈褒,他两人聚众赌博的表现以及傍晚在舍院门口时的举止言行,都被荀贞不声不响地看在眼里,粗略看来,一个粗直,一个精细。

    诸人地位不同、姓格各异,要想将他们“折服”,该从何处入手呢?他本来是没有想好的,但程偃、陈褒的聚赌给了他灵感。

    有汉以来,赌博盛行,上至天子贵族,下到街巷市井,无人不好。虽有律法禁止,多数情况下执行并不严格。

    时人称赌博为博戏,不一定赌钱,也可以赌酒。前汉景帝为太子时,与吴太子博戏赌酒,因为“争道”,也就是争夺棋路而发生了冲突,景帝一怒之下,竟举起棋盘砸死了吴太子。——吴太子的父亲即后来掀起七国之乱的吴王刘濞。本朝质帝、桓帝年间的跋扈将军梁冀,写过一本《弹棋经》。弹棋,是一种模仿蹴鞠的游戏,也可以用来赌博。

    民间“以游博持掩为事”者亦比比皆是。“博”,六博;“掩”,意钱,一种赌博方式。百姓中甚至有因此发家致富的,比如曾被司马迁写入《史记》的桓发。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程偃、陈褒好赌且不说,黄忠、杜买、繁家兄弟即使不好,但肯定也会有兴趣。荀贞虽对赌博没有甚么兴趣,可在“博具”上的见闻远胜当时。

    现下的博戏方法,只有六博、塞棋、弹棋等几种,最多再加上斗鸡、走马、走狗,话的是黄忠。

    程偃笑道:“不但和气,还古怪。”

    黄忠不解其意:“怎么古怪了?”

    “放着县吏不当,偏来当个亭长。”

    黄忠不知道程偃他们与荀贞在院舍门前的对话,但对程偃的态度很不满意,说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你我身为亭中卒员,怎么能非议上官的呢?”

    程偃嘿嘿一笑。

    陈褒说道:“说起来,荀君确与郑君不同,到底出身名族,瞧着就像个有学识的人。”他琢磨了半晌荀贞在院门口的话,“荀君念的那两句,听着像诗。老黄,咱们几人里,就你识字,读过书,可你也没读过诗吧?……,又有学识,又出身名门,却来当亭长,是挺奇怪的。”

    黄忠见陈褒也这么说话,急了起来:“不是告诉你们不要非议上官么?怎么还说!”他担忧地说道,“荀君和气归和气,但你们也不可乱来。越和气的人,发怒时越是可怕,你们可别撞上刀口!”

    繁尚本也想发几句议论的,但见黄忠着急,便转开话题,说道:“你们瞧见没?荀君带的是刀,不是剑,倒不似儒生呢!”“剑者,君子武备”,读书人多佩剑,佩刀的不多。

    程偃说道:“他骑马也很利索,下马的身手也很敏捷,像是练过的。”

    他们生长乡间,任职亭中,除了在过路的高官贵人来借宿时见过“名家子弟”的风范外,根本没机会与名士接触,换而言之,“荀贞”所处的阶层对他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本就对“名门名族”有着浓厚的好奇,今又有一个“名家子弟”来任亭长,难免会议论荀贞的言行。

    黄忠年纪大,阅历多,为人做事总是先存着三分小心,见连着说了两次,程偃诸人还是对荀贞议论不止,生起气来:“还说!还说!荀君出身名门,会骑马有何稀奇?……,都别再说了。阿尚,夜不早了,你快回你屋中睡觉!”

    陈褒打了个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想起一事,“本说今晚请荀君吃酒的,被许仲这一闹,都给忘了。要不明天吧,你们说呢?”

    黄忠、程偃都没意见。程偃是个急姓子,就起身往挂在环钉上的衣服里摸钱,凑份子。

    繁尚却支支吾吾的。

    几个人同在亭中多年,彼此知根知底,程偃不耐烦地说道:“得了,你别做出这般样子了!不用你出钱!”鼻子里哼了声,不屑地说道,“大丈夫当轻财重义,怎能将钱财看重?”

    繁尚红了脸,还好,被夜遮掩。他急促地站起,说道:“你们聊吧,俺去睡觉。”

    程偃兀自不依不饶:“要说都是一个亭里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老黄、阿褒,你们说是不是?”摸着了钱,递给陈褒。

    陈褒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也没有接钱,说道:“下午赢了些,这钱由俺出就是。”

    黄忠厚道,岔开话题,说道:“不早了,也该睡了。杜君连夜赶去县中报案,也许明天就会县里人来,咱们得养足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