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青渊在水(19)

    这次换了辆马车,这位车把式不像上次的那般健谈,不声不响地把顾励送到了二条胡同口,顾励付了车钱,走进房舍。

    陈奉就端坐在房中,敞着外衣,头发披散,正看着窗外入神。见顾励进来了,陈奉问道:今天这么早就来了?俞公公没挽留你?

    顾励大大咧咧走进去:那还不是为了你!

    他在桌前坐下,问道:你早上吃什么了?昨天那小麻鸭还有没有?

    厨房里有剩下的,自己弄去。

    顾励流着口水,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浑然未觉察到身后粘着一道探究的目光。

    不多时,他端出一碗鸭浇面,坐得离陈奉远一些,快活地边吹气边嗦面。

    陈奉问道:怎么?俞公公竟连早饭都不给你吃?

    顾励垂着长长的睫毛,专注地吃面,随意道:嗨,都是些清汤寡水,吃起来没甚滋味!

    陈奉微微一笑,左手托着腮:那你就多吃一点吧。

    顾励这才觉得有些奇怪,陈奉这小气鬼,什么时候这般大方了?他抬起头,隔着鸭浇面的雾气与陈奉目光对上,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意。

    陈奉虽然在微笑,可看他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和叫唤声:顾哥儿,俞相公命小人来接您了。

    顾励毛骨悚然,昨天为了让自己的背景显得更真实可靠,最大限度地得到陈奉的信任,他才特意雇人来敲门,可是今天他没安排这一出啊!

    陈奉站起来,微笑着走向他:瞧瞧这是怎么了?你才刚回来,俞公公就派人来接你了,对你可当真是宠信得紧呢!

    门外响起第二次叫唤。

    顾励钉在原地,没动。

    陈奉伸出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是湿冷的海藻,缠上顾励的脸颊:怎么不动了?

    门外的第三次呼唤声响起,那声音落下后,屋内陷入一种紧绷的安静。顾励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跑,陈奉反手一抓,把他摔在床上,反扣住双手,膝盖顶在他背上:这就想跑了?怎么不装下去了?

    顾励挣扎道:陈奉!你放开我!

    昨天你为什么突然跟我吵架?让我猜猜,是怕我看见你的身体吧?是不是身体上压根没有俞公公留下的痕迹?甚至连俞公公这个人都是你杜撰的?!

    顾励骂道:陈奉!你不要听了别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怀疑我!你这般不信任我,对得起我吗?!

    听你说一百句,都不如我自己亲眼所见来得真实!陈奉按住顾励的肩膀,一只手伸至他身下,扯开了顾励的衣服。

    然后被顾励身上绀青发紫的痕迹惊呆了。

    陈奉一个晃神,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顾励坐起来,飞快地拢上衣服,折好的纸张自怀里掉了出来。

    陈奉眼疾手快,夺过纸张。顾励骂道:还给我!既然不信我,就别要我的东西!

    陈奉按住他,一只手把纸张抖开,只见上头用蝇头小楷写着:蜃景呈像原理。

    然后就是些折射率、空气湿度、密度之类的天书。虽然是一笔烂字,内容也看不懂,但陈奉直觉这是了不得的东西。

    明光阁上的佛影,就是这么来的?陈奉把纸张小心折好,放入怀中,看向顾励,带着几分疑惑探究。

    顾励哼了一声,问道:你不是不信我么?就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陈奉道:我现在给你机会,你可以好好解释了。

    你这般傲慢,我偏不说。

    给了你机会就要好好珍惜,我的耐心有限。陈奉冷着一张脸,顾励毫不怀疑,如果他再不做出解释,让陈奉信服,陈奉一定会杀了他。

    顾励只得说:我不曾欺瞒过你,我能杜撰出一个俞公公,难道还能杜撰出这座屋宅,杜撰出这纸上的内容?更何况,我这一身伤痕,你不是也看见了?昨天不愿当着你的面换衣服,其实是怕吓到你!

    顾励拢起衣服,遮住了这一身拔火罐留下的痕迹。

    为了让痕迹自然逼真,酷似遭受过惨无人道的虐待,他特意让周长顺找来几个长口容器,辅以走罐,连在一起,便如同鞭痕伤痕一般。

    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果然是明智啊!

    第28章

    昨天之所以让那个轿夫在门外催我,不过是想给自己挣点排面罢了!

    排面?

    我承认是我虚荣了,想在你跟前显摆,特意花了钱雇人来敲门,好显得俞公公对我格外宠爱。

    陈奉神情有些松动,问道:俞公公若不宠爱你,还能特意为你置办这处宅子?

    顾励落寞道:俞公公跟前那些受宠的,都住在内城呢!

    那方才你为何要跑?

    你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还不准我害怕想逃吗?

    陈奉终是有些信了。

    顾励趁热打铁道:你说说,我刻意欺瞒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过就是吃喝上花费你多了些罢了。你怎地不想想,我在俞公公身边为你刺探消息,多么凶险?!受了多少罪?!

    陈奉想明白了,探究的神情终于云开雾散。陈奉扶顾励起来,语气含着几分歉意:是我冤枉你了,我自小颠沛流离,命途多艰,若是行事不够缜密,早就命丧黄泉了。我与你相识不过几天,自然要多加考量,还请你见谅。

    陈奉这小狐狸倒真有一套,道歉的时候眼神格外真挚,让人觉得不原谅他都是一种罪过。这小狐狸,擅长玩弄人心啊。

    行吧,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再生你的气?

    陈奉微微一笑,问道:你有没有向俞公公打听,究竟是谁在给狗皇帝出谋划策?

    俞公公说,给陛下出谋划策的叫赛先生,字科学,号理性居士。我听俞公公说,这所谓的蜃,乃是可以人为制造的,那天投射在明光阁上的佛影,就是一种蜃景。

    陈奉难以置信,陷入思索,站起来转了几转,神情焦虑而紧绷。

    顾励憋着笑,问道:陈天师,您没事吧?

    陈奉被惊醒了一般,眼神有一瞬间的惶惑。他看向顾励,眼神渐渐聚焦,喃喃道:这是师父告诉过我的天机,为何会有其他人知道?为什么狗皇帝身边会有这种人?难道连天道都站在他那边吗?

    陈奉忽然抓住顾励的双手,眼神逐渐坚定:不行!我决不能气馁!就算后楚当真气数未尽,我也要逆天而为!

    顾励啧啧两声,心说陈奉这小狐狸别说,意志还挺坚定的。

    陈奉已经松开了顾励的手,一个人坐到窗下,研究纸张上的内容去了。

    顾励松了口气,经此一事,他明白了,在陈奉这小狐狸面前,他不能再自作聪明地玩弄花招,这小狐狸太聪明,他需得小心再小心才是。

    顾励不禁扪心自问,陈奉太狡诈谨慎,一直对他带有防备,他当真能从陈奉嘴里套出宝藏来吗?男人多半都有着充满挑战欲和冒险精神,顾励也被激起好胜之心,事情越是复杂困难,他越是要试一试!越是艰险越向前嘛!

    顾励出了门,走到医馆,去看看小乞丐怎么样了。哪知道刚走进去就被里头的兵荒马乱惊呆了。

    药房的掌柜、大朝奉与大夫三人正拿着扫帚,围在药橱下,不停地扫药橱顶呢。就见橱顶上一团什么东西,嗖地一声跳到矮柜上,连滚带爬摔下来,往药店外头闷头直冲,撞进顾励怀里。

    顾励抱住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小乞丐。

    小乞丐惊慌失措,挣扎着想跑,顾励把人夹在腋下,走进药房,冲掌柜三人笑道:几位这是大扫除呢?

    大朝奉吹胡子瞪眼,说:你看看你送来的这小鬼,刚醒过来就到处躲,把我这药店弄得乱七八糟。

    顾励给人赔不是,又给足了药钱,掌柜的这才算了,对顾励交代:赶紧把他接走吧。

    顾励说:这孩子还没好利索吧,昨天他流了好多的血!

    这孩子皮实,身子骨健壮着呢。让他再喝几帖药便无大碍了。

    顾励于是和掌柜说定,请药局帮忙熬药,让小乞丐每天定时过来喝药便是。

    小乞丐小声嘟囔:苦不喝被顾励捂住嘴拖走。

    小乞丐倒是比昨天干净多了,伤口裹好了,身子也擦干净了,小脸蛋颇白净,额心一点讨喜的红痣,一双黑眼睛圆溜溜的,不无警惕地瞪着顾励。

    顾励捏了捏他的脸,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抓住顾励的手,作凶狠状塞进嘴里。

    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么报恩的吗?

    小乞丐松开手,小声道:猫叫小猫

    顾励哈哈一笑:这名字适合你!

    他带着小乞丐,买了点猪血,找了家面馆子,让小二把猪血烧了,下在面里,给小乞丐补点血。

    小乞丐蹲在长凳上,看顾励一眼,扒拉面条。顾励说:小猫,你现在住在哪儿呢?

    顾励琢磨着让小乞丐在街上流浪也不是个事儿,这么小的孩子,让拍花子的拐了去都没人知道。可他也不能把人带回陈奉哪儿吧,否则若是这小乞丐说了些什么,又要生出变数,更不能把人带回宫里啊,不然让人知道他又往宫外跑,还不得吵翻天。

    方哥哥那里。小乞丐挠了挠头:他不见了,我要等他。

    原来他住在少芳原先那地方,顾励记得没错的话,那里的床是坏的,屋子里还有个死人。哦对了,康启宗已经发现了罗广文的尸体,那具尸体现在应该已经被运走了。

    不知这小乞丐在那里住了多久,顾励问道:你方哥哥住的地方,有个死人,你见着了吗?

    小乞丐没去想顾励是怎么知道的,只点点头。

    你不怕吗?

    小乞丐摇摇头:我爹我娘长丰伯伯天素婶婶习惯了。

    顾励也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小乞丐也是心大。屋里有个死人一样睡,死人被顺天府抬走了他也无所谓,想必是见惯了死人啊,也不知这孩子就近经历过什么,才能面对尸体还能如此习以为常。

    顾励有些心疼,摸摸他的头,道:那你先住着,你方哥哥说不定这两天就回去了。

    他已经叫康府尹把方从鉴放了,这两天应该就能出狱了吧。

    待他吃完了面,顾励从兜里数出一些利禄通宝,让小乞丐保管好,交代他:饿了就用这个买吃的,别再去偷东西,若非得偷,那就跑快些,别被抓了。

    小乞丐点点头。

    记得每天去医馆喝药。

    小乞丐皱起眉头,苦着一张脸。

    顾励跟他在面馆前分别,往住所的方向去,回过头时,那小乞丐仍默默地站着,目送着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奶饼哥哥!

    顾励回过头看他,小乞儿小小的身影,也不知能在这艰难的世道上保全多久。

    顾励看得心酸,一个人闷着头回了住的地方。陈奉还坐在窗下,目光灼灼看着那张纸,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演算推理。顾励心说他还当真看得懂啊,走上前,就见陈奉抬起头,一双发亮的眸子看向顾励。

    师父曾对我说过,世界上没有蜃兽这种东西。渔民们在海上所见蜃景,不过是远方海岸边的景致。我原以为,这是只有我师父才知道的天机,没想到世上竟然有人,能制造出这种天机!

    他虽然是在对顾励说话,但更像是研究到了激动处,忍不住倾诉。就听他又叹息一声:这所谓的折射率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若是能参透,我也能做出蜃景!

    顾励刚想夸赞他富有研究精神,就听陈奉说:到时候,操控了蜃景,便可操控人心!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搞了半天还是为了搞破坏呢?顾励心说还好自己没写清楚,不然真要让陈奉这小狐狸掌握了科学技术,说不定真能把他从龙椅上掀下来。

    第29章

    顾励百无聊赖,看到陈奉放在一边的邸报,拿起来仔细翻看。这邸报不是昨天那份,今天新出的,上头第一条就是顾励下令赦免叛军的消息。

    顾励忽然想知道陈奉看过邸报没有,有没有放下屠刀回家种田的念头,于是拍拍陈奉的肩膀,问道:陈天师,你看这邸报上头写的,皇上赦免了咱们义军,从前过错,概不追究啊。

    陈奉百忙之中抬起头来,扫了邸报一眼,嗤笑一声:想必又是塞先生给他出的主意。

    说罢,他一双目光又黏在了纸张上。

    ???就这样?

    这反应与顾励预料的完全不一样啊!

    就算不为自己的宽宏大量感动,至少也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就此罢手吧?为什么他就这一句话?

    顾励不服气,问道:陈天师,你怎么看?

    陈奉转过头,点评道:塞先生倒是有些智慧,既然他出招了,那么我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你你要怎么见招拆招?

    他想把义军化整为零,我便偏要让义军仇视朝廷,敌对朝廷,朝廷颁布谕令,只要义军不信,那么这谕令便是一纸空文。

    陈奉说完,又把脑袋转了回去,继续研究折射率了。

    顾励想不通陈奉到底要做什么,于是把邸报翻看一遍,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时辰,已近午时,是时候回宫了,他不能离宫太久。

    我该去俞公公那儿了。顾励说。

    陈奉挥了挥手,目光仍旧紧紧盯着纸张。

    顾励自讨没趣,走到门口,忽然被陈奉叫住了。

    顾励回过头,就见陈奉大步走来,面带微笑:夷辛,你这就回去了么?

    顾励啊了一声,纳闷道:是啊,怎么地,你要送我?

    陈奉握住他的手,亲热地说:俞公公那里,就劳你费心了。那位赛先生究竟多大年岁,长什么模样,若能打听清楚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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