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亡国之君的日子里——青渊在水(10)

    鲜血自罗广文颈部喷射而出,顾励吓了一跳,几乎呆住。

    陈奉很显然不是第一次杀人了,镇定自若地收好篾片,看向顾励,取笑道:胆子这么小,来军中多久了,没杀过人么?

    顾励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死人,脸都白了。

    陈奉伤口还疼,高烧未退,乏力地坐到了一边,问道:你在京城中还有别的住处么?

    床塌了,这地方显然是不能睡了,要他一个伤患睡地上,这二月天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冻,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死人。

    顾励回过神来,灵机一动,说:我在正西坊有一住处,是那位俞公公送给我的,只是我从来没去住过你要去吗?

    陈奉原想使些银子让顾励另外典处房子,不过这俞公公所赠的房子更合陈奉的意,既然是宫中宦官所赠住宅,想必不会有官兵前来搜捕,正好可以让他得以喘息一段时日。

    顾励看出陈奉意动,说:那宅子在正西坊的二条胡同,离这里有些距离,我扶你过去么?

    我形貌特殊,不宜抛头露面,你去外头雇辆车来。陈奉掏出钱袋,给了顾励一两碎银子。

    顾励拿了钱,出了门,把俞广乐叫到暗处,对他说:你在二条胡同的那处宅子,借我用一段时日,我要用来安顿一个人。

    顾励雇好了马车,在门口等着,他进了屋,就见陈奉重新换回了那副毡笠缥衣的打扮,眼睛上还蒙着一根黑色布条。

    顾励不知该怎么处理罗广文的尸体,陈奉亦是管杀不管埋,指点顾励仔细检查衣物上有未沾上血迹,至于罗广文的尸体,就丢在屋里,反正这处房子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顾励打点妥当,扶着陈奉出了门,上了马车。马车出了鹫峰寺街,过曲子胡同,上萧家桥,绕过象房,直奔宣武门南去。

    顾励忍不住探头观望,见到沿街已有零星坊市开业,贩夫走卒来往,路边更有一座礼拜堂,虽是中式建筑的模样,却有两个高大的洋人从马车上下来,其中一人顾励看着眼熟,似乎是曾来城头上拜访过顾励的道明会传教士孔大力。

    马车从宣武门下驶过,门楼上写着三个肃杀大字后悔迟,顾励记得,明清时期宣武门都是用来砍头的地方,因为这里离刑部大牢比较近,囚车来往方便。这门口上既然写着后悔迟,那么后楚想必也与明清一般,在宣武门给囚犯斩首。

    上了宣武门大街,马车往左一拐,就是骡马市街,过了梁园,沿着石头胡同往观音寺方向,就到了二条胡同。顾励扶着陈奉下车,打发了车夫,正用俞广乐给的钥匙开门,余光一瞥,瞧见俞广乐正从拐角处露出个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顾励一惊,也不知道俞广乐怎么跟来的,连忙冲他努嘴挤眼睛,示意他赶紧走。

    陈奉站在他身后,问道:怎么还不开门?

    顾励把门打开,扶他进去。这屋子不大,不过三楹,用来给陈奉住正好。顾励把陈奉安顿好,眼看已经是晌午了,在陈奉这里花了太多时间,顾励还想到城中各处看看,于是对陈奉说:这里久未住人,无米面粮食,你给点钱,我去外头买些吃的。

    陈奉只得给钱,又说:再去给我买些药来。

    顾励让他写下药物名,出了门。

    俞广乐还在拐角处守着,顾励给他使了个颜色,两人一前一后,过了正阳门大街,确认没有人跟着,顾励才对俞广乐招招手。

    俞广乐忙不迭地走上前来,别的不问,就一句:夷辛,咱们是不是该回宫了。

    顾励问他:着什么急?你方才跟着那家丁,看出根脚没有?

    俞广乐听闻顾励还不肯回宫,十分沮丧。顾励忽然觉得,俞广乐像一条忠心耿耿的小猎狗,此时这条小猎狗正耷拉着耳朵。

    顾励摆出严肃脸,俞广乐只得道:小人跟着他,到了穆丞相家门口,他进去了再没出来,小人就回来了。

    穆丞相?怎么会是他?

    顾励十分意外。

    你看清楚了?

    俞广乐点点头。

    顾励琢磨着,他原以为是焦烈威贿赂穆丞相,可是今天却意外发现,就连焦烈威的赎金,都是穆丞相偷偷帮他缴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励想不通这一点,只得先对俞广乐说:你先回宫里去吧,我晚一点会回去的。

    俞广乐犹犹豫豫,不肯走,顾励板起脸: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俞广乐期期艾艾道:那夷辛什么时候回去?若是宫门落了锁,可就回不来了。

    酉戌之交。

    俞广乐叹了口气,说:好吧。

    他往北面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看顾励。顾励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俞广乐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顾励买了饼子,揣在怀里,又拿着陈奉写的药单,上药房里头给他抓药。

    陈奉把药单交给他时,特意嘱咐他,这几味药材是治火器之伤的,需得分开来,到几处药房买,方才不引人耳目。

    顾励跑了几处药房,走着走着,居然迷路了。他站在胡同口,正费力地辨认来路,一颗石子从天而降,落在朝北路口。

    顾励左右看看,四周没人啊,难道这是上天的启示?顾励往北走,不过五六分钟,便有了熟悉感,看来这条路是走对了。

    顾励揣着药,眼见着走到了二条胡同路口,一条狗忽然蹿了出来,冲着顾励直叫唤。

    顾励登时全身僵直,不敢动弹,小声冲狗哔哔: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黑将军,放我过去吧

    狗叫得更凶了。

    就在这时,一块石头砸中了黑狗,黑将军只得偃旗息鼓,望风而逃。顾励转过头,喝道:俞广乐!我看见你了!别跑!

    顾励走到巷子口,果然看见俞广乐缩手缩脚,低着脑袋,乖得像只小鹌鹑似的不敢说话。

    顾励问道:我不是让你回去么?你这跟了我一路?

    俞广乐小声道:小人不放心

    顾励问道: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陛夷辛不认识路,还怕狗。

    顾励脸上一红,恼羞成怒:我可不是怕狗!我那是爱惜民力,狗,看家护院之良畜也

    他说不下去了:反正,你现在给我回宫里去。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

    俞广乐只得道:好吧。

    他往正阳门方向走去,顾励又叫住他:你等等!

    俞广乐回过头,期待地看着他。顾励恍惚间觉得他在摇尾巴。

    第14章

    酉时三刻,你派一顶小轿到正阳门外的关帝庙等我。

    俞广乐叹了口气,怏怏点头,落寞地走了。

    顾励拎着药回去,陈奉还在床上躺着。顾励摸了一下,人还烧着呢。他找了条毛巾打湿,给陈奉降温,对着买回来的药有点犯了难,不知该如何炮制。

    还是陈奉勉强坐起来,指点他该如何煎药,才终于折腾好。

    顾励煎了药,陈奉喝了,继续在床上躺着。

    顾励试探道:你先前在我住的地方放了信鸽,是放给谁的?

    陈奉的密信,必然也是送给他的亲信,若是能了解到这些人的动向就好了。

    陈奉蹙着眉头,躺在床上:你不用管。

    那你还留在京城里,不怕被抓吗?毕竟被抓的张慈儿可是极有可能供出他这些手下来。

    听说过灯下黑吗?陈奉笑了一下。

    也有道理,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过陈奉在京城徘徊不去,定然还有别的打算。

    顾励不便再问,陈奉还不是很信任他,他不能贸然行事坏了大计。

    陈奉看着顾励: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城,平素在哪里活动,都见过哪些人,你胳膊怎么受了伤,都跟我说说。

    顾励只得打起精神来,应付这只受了伤都不肯放下戒备的小狐狸。

    他也不敢胡乱回答,便都用最简单的答案应付过去。

    陈奉讯问了足足半个时辰,方才没精神了,躺在床上又睡了。

    顾励把买来的几个白馍放在桌上,出了二条胡同,一个人溜达着进了正阳门。

    街上时不时看到衙役官兵,勋戚长班,达官显贵来来往往,叛军围城的恐怖气氛仿佛已经荡然无存,这座古老的都城再一次恢复了生机与活力,叫卖喝骂,嘈杂喧嚣,沙尘扑面,一切都那么生动鲜活。

    汉代就已经开始发行邸报,论理后楚应该也有,顾励原想弄来看看,无奈这邸报都在官府内传抄,想要弄一份不太容易。

    京城鱼龙混杂,多方势力盘踞,就这么一点时间,也不够顾励摸清楚这京城的水深几何,只能看看现在的科学技术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京城的经济秩序如何,黎民百姓生活如何,京城的吏治如何。

    估摸着快到了酉时三刻,顾励跟陈奉交代一声,俞公公派了人来接他。陈奉没什么精神,嗯了一声,挥手让他走了。

    顾励来到正阳门外的关帝庙前,他原本以为俞广乐派来的轿子应当比他更早在此地等候,哪知道来到关帝庙前,别说轿子了,牛车都没一辆。

    顾励只得在原处等着,眼看着日头渐渐落下了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今夜的云层,明天应当也是个好天气,就是风有点大。顾励正百无聊赖地观测天气,一队人马悄然逼近关帝庙,森冷的刀锋在夜色下倏然一闪。

    俞广乐一回宫,就知道坏了。

    阿勤被顾励踹进水里,喊了半天救命,才被宝钞司几个宫人看见,救了起来,若是晚上一点,都能学会游泳了。他出了池子,怒气冲冲想去找顾励告状,被曹存霖按下,推说顾励病着,不能见人。

    阿勤又哭又闹,曹存霖问明白了个中原委,却不道破,反而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点阿勤去坤宁宫闹郭选侍。

    阿勤果然上当,跑到坤宁宫,哭诉阿勤偷偷把宫外人带了进来,还把他踹进了湖里。郭选侍一个小小选侍,身居坤宁宫,本来就如履薄冰,听说俞广乐居然闹出这种事来,简直两眼发黑。

    俞广乐一回到宫里,就被人绑了,押到司礼监。曹存霖见他居然是一个人回来的,屏退审问的宫人,问他:陛下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

    俞广乐道:先放开我!你们想做什么?!阿勤诬告我,曹公公总知道其中缘由吧!

    曹存霖冷笑一声,眸光森冷:俞广乐啊,你入宫几年了?

    俞广乐直觉不妙,警惕地看着曹存霖,不说话。

    曹存霖说:你入宫也有三四年了吧,难道还不明白,不是陛下宠幸你,你就当真能无法无天,无论处于什么位置,都得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

    俞广乐想起宫中传说的那些整人的手段,心中栗六不安,说:你想做什么?我要见郭选侍!

    郭选侍?她能做什么?曹存霖冷笑:进了这地方,没有我开口,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再飞出去。

    俞广乐毛骨悚然:曹公公,我何时得罪你了。

    曹公公狞笑着,不说话。这俞广乐倒是能装蒜,若不是他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陛下何以疏远他至此,这小太监,好心机啊!

    必须将他除去!

    让俞广乐不声不响地死去,今天是最好的机会。

    时间退回到三个时辰前。

    傅少阁一早便约了朋友,晌午时分,他离开太仆寺,独自一人到了安富坊板厂胡同的小酒馆。因着旁边就是普恩寺,这酒馆就叫普恩酒馆,自正合皇帝全国灭佛之后,这酒馆的招牌偷偷下了,不过前几天菩萨在皇城内显灵,陛下也下诏恢复佛寺,是以酒馆的招牌这几天又挂起来了,明晃晃的,到了板厂胡同,一眼就能看见。

    没多久,一个面色枯黄的中年男人进了酒馆,直奔他这桌,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一屁股坐下。

    傅少阁对这位面貌丑陋的朋友十分了解,深知他会兴奋的唯一原因,就是在大牢内又碰上了硬茬子。

    傅少阁的这位朋友是顺天府大牢的典吏,名叫汤尘,拿手绝活刑讯逼供,在他手底下,能撑过一个时辰的,那是好汉,撑过两个时辰的,那是硬汉。但是硬汉都是凤毛麟角,所以汤尘很无聊,研究出来的刑讯手段无处施展,汤尘很抑郁。

    但是今天汤尘的状态不一样,傅少阁知道,他又有不少好料可以听了。

    傅少阁兴致勃勃,叫了好酒好菜,给汤尘满上,笑道:汤兄遇上什么喜事了?

    汤尘滋了一口小酒,说:今天衙役送进一个人来,说是叛军安插在城中的奸细,让咱好好审问,哪知道咱审了一上午,没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

    傅少阁嗯了一声,托着下巴,双眼发光:必定是汤兄心慈手软,不愿下狠手。

    汤尘摆摆手,为自己正名:咱的手段你是知道的,这人一拿来,先来一套粗活儿,问他疼不疼,他说疼,疼坏了,问他招不招,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粗活儿指的是用沾盐水的鞭子抽上三十鞭。

    接下来,就是精细活儿了,咱新近做出一种指虎来,却不是防身用,而是割肉用的

    汤尘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张丑陋的脸上容光焕发。傅少阁亦是听得津津有味,那双漂亮的眼睛,不经意间流露出冷酷嗜血的光芒来,仿佛是蠢蠢欲动的野兽,潜伏暗处欲择人而噬。

    汤尘的演说告一段落,他一口把酒闷了,放下酒杯,感慨道:说起来,真没想到一个小唱能有如此骨气,今儿他若还是不招供,咱就给他一个痛快。

    傅少阁一愣:小唱?

    是哩,叫什么方方汤尘已有些醉了,抓着傅少阁的手:嗨,谁记得,咱只管审讯,别的事儿不归咱管。

    傅少阁压低声音,问道:是叫少芳吗?

    汤尘脸红通通的,醉眼迷蒙,没遮没拦地笑道:哟,是傅寺丞的老熟人?那傅寺丞下午不妨随我一起去看看。今天不看,往后恐怕也看不着了。

    傅少阁沉吟不语。

    吃了酒,汤尘醉得厉害,傅少阁要了个面饼子,取了汤尘腰间的钥匙,拓印在面饼子上,放进怀里,招呼店家帮忙照看汤尘,一个人出了普恩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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