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

    昆仑殇 作者:肉书屋

    第 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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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毕淑敏

    内容简介:

    《昆仑殇》是毕淑敏的处女作,主要讲述了昆仑防区部队进行军事拉练过程中发生的事。这项军事拉练是严格和残酷的,有许多士兵被高原严寒的气候冻伤冻残,有的甚至失去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小说主人公一直没有被写出名字,而是用“一号”来代替。这个“一号”代表了一种最高的威严。“一个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数字,又是一切天文数……

    作者简介:

    毕淑敏,女,1952年出生于新疆,中学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1969年入伍,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汇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1980年转业回北京。

    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共发表作品200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小说月报第四、五、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北师硕士。

    正文

    引子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第一个冬天,发s有军事卫星的国家,自高空所摄我国昆仑山地区的照片中,发现了一条奇异的曲线。

    这是什么?

    新式武器试验场?国防设施的伪装?中国人修筑的马奇诺防线?抑或又一条长城?情报人员陷入忙乱之中。待到高精度分辨仪器,经过连续动态观察,电脑显示出最终结论之后,他们愕然了。

    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摄氏零下四十度的严寒,这些徒步行进的中国军人们,究竟要干什么?

    他们等待着它的消失,或者是凝固在那里。

    然而,曲线顽强地向前延伸,延伸……

    一

    昆仑防区作战室里的会议,已经开了整整一天了。

    摆在铺着墨绿色军毯会议桌上的所有菜碟,都盛满了烟蒂,象富足好客的乡下人端上来的菜。散落在地面上的烟灰,薄白细腻,看得出都是些上等货色。

    丢下第一支烟蒂的人,此刻却睡着了。

    他很矮小,缺陷增加了他的威严,作为昆仑防区最高军事指挥官,他的名字被“一号”所代替。一个除了零以外最小的数字,又是一切天文数字的开始。谁能逾越过“一”呢!

    他也实在太累了。急电之下,以一个连的兵力清雪开道,将业已封山的道路打开;两个司机轮番开车,昼夜兼程,才得以赶到军区,领受了总部关于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的最新指令。之后,飞驰上山,赶到这座赫红色花岗岩造的石屋里,就这样也已经晚了。内地部队,闻风而动,为摘掉“老爷兵”的帽子早已离开温暖的营房,“拉”到野外“练”去了。唯有高原部队因拉练一项尚无先例,还在举棋不定。副统帅提出必须做到“四会”:会吃饭——必须自带生粮野炊;会宿营——意味着甩开帐篷,露宿在冰天雪地;会走路——摒弃不多的现代化运输工具,徒步负重行军;唯有最后一条容易:会做群众工作——防区内几乎没有老百姓,尤其是冬季。但前三条已经足够了,严酷的自然条件加上苛刻的人为要求,昆仑将上以血r之躯和昆仑相撞,后果将难以设想。

    空中,弥漫着烟雾。起初,它们是柔弱的,若有若无地积聚在房屋的最高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无声元息地卷曲重叠增厚,一寸寸蚕食着清朗的空间。然而一股又一股粗重的气流,依旧汹涌喷出。烟雾象帐幔一般使得所有军官。们的面目都变得朦胧了。但,他们的意见仍大们径庭。

    会议陷入了僵持。

    记录者可以休息一下了。作战参谋郑伟良迅速浏鉴了一下自己的会议记录簿,随手改正了几个错别字。还好,纸面清楚整洁。语句有的地方不很连贯,个别处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这不是他的过失,发言者水平如此。记录唯其原始,才有价值。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对赞同拉练的意见,记得简略些,对主张灵活变通的意见,则详尽条理些。记录时不觉察,现在通篇观来,倾向性就明显了。他有点儿惶然,作为一个参谋,他是无权在这种场合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的。

    司令员醒了。反常的寂静惊醒了他。他从略显宽大的座椅里站了起来,舒适地打了一个哈欠,又伸了一个懒腰,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烟雾里,他嗅到了迟疑、悲哀、痛苦,以至怯懦。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下属们所经历的心理历程,他在军区的会议桌旁,全都经历过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听到“四会”的一刹那,倏地火了。“四会”,“四会”,这么说,我们现在是“四不会”了!我们守在昆仑山上,是一伙吃军饷、拿烧火g的饭桶喽!哈!连饭桶都算不上,饭桶好歹还会吃,可我们连吃——都不会!真是岂有此理!这念头象闪电一样划过脑海,跟着传来闷哑的雷声——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禁不住用余光睃了一下四周。惊惧中他忘了,多年的戎马倥偬,到了他这一级的军人,脸色已不再能显示心绪的变化。

    震惊过后,他表示服从,并竭力使思绪纳入指示的轨道。这是军人的本能,也是形势的要求。自从“天下大乱”以后,军队格外要求服从。

    如果不服从会怎么样?撤职?回老家种地去?昆仑防区将换上一位新的司令员?昆仑部队依然得去拉练?……这些十分可能,但他没有想过。要是他对每一道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命令都想那么多的话,别说当“一号”,他连排长都当不上。别以为只有士兵才需要服从,其实军官具有更强烈的服从意识。因为他们是从最优秀的士兵提上来的,而最优秀士兵的最要紧的素质就是服从。新兵身上的服从象一株小草。老兵身上的服从象一棵大树。

    一号如今面对不同意见如同面对着一片杂芜的丛林。他从郑伟良处要过记录,很快扫了一遍,鹰隼似的目光,又从到会者脸上缓缓掠过。他要将所有的林木从根上砍掉,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然后,树立起统一的意志来。

    “同志们!”他的声音十分暗哑,这使刚才怀疑他是否佯睡的人,相信他确实是睡熟了。其实呢,包括这场睡眠都是他预先计划好的。既然有人想不通,就得给个说话的机会。他何不借此养养神呢!

    “地图。”他头也不回地说。依旧嘶哑。他没有咳嗽清清嗓子的习惯,再暗哑的命令,也是命令。

    郑伟良揿动机关,石墙的岩缝自中央裂开,无声地滑向两侧。一幅顶天立地的防区军事地图,满布蛛网似的符号和数字,呈现在人们面前。

    “我要的是全国地图。”一号略有不快。最优秀的参谋,应该听到指挥员没有说出来的话。

    很快,一张全国地形图挂在合拢了的高墙上。图太小,显得有点儿局促。

    郑伟良递上一根木g,一号接在手里,却不再理会地图,随便聊天似地开了头:

    “在座的同志们,当然首先是我喽,荣幸得很,都有两套档案,一套在军区干部部,记载着你何时入党,何时作官,官至几品,受过什么嘉奖立过什么功等等。也许呢,还揣着你的处分决定,记录着你犯过不想要乡下老婆之类的错误。”

    很可笑,然而无人笑。

    “还有一套,在那边。”一号用细木g点了点窗户。这不是命令,人们却不由自主地把头摆了过去。想到暗中有对手的两只眼睛在评价着自己,不禁有些惴惴然。

    “这也是荣誉喽!别说一般人享受不到,离了昆仑山,你的官再大些,也没这待遇。那上面写点儿什么,我们将来总会知道的。有一天仗打起来,到时候翻出来一看,吓,某某稀泥软蛋,带兵最差劲,他防守的地带最易攻破。你就是战死在疆场,只怕做鬼都不光彩!”

    一号的口气,并不严厉,听的人却为之一震。

    “别人的记录,咱们暂且看不上。郑参谋的记录,我数了数,共有三十次提到缺氧,二十四次提到零下几十度,至于海拔高多少米,简直是无人不谈,我也懒得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你们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我命令,从现在起,谁也不许扯这些没用的数字!说那么多,无非是昆仑山苦。不苦,要我们这些人干吗?!我问你们,在座的,谁能用两匹不带鞍子的光背马,倒替着骑,换马不换人,马歇人不歇,能骑着马睡觉,在高原上一跑几天?”

    有几个想回答,一看势头,又忙象大家一样低下了头。

    “我再问你们,谁能怀揣一条生羊腿,鲜血淋淋,不烧,不烤,不煮,不炖,充饥解渴全靠它,三五天粒米不进,枪一响,照样打仗?”

    无人回答。

    “我们的对手能做到。”一号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烟雾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我们原来也是能做到的。”一号有资格讲这个话,他是当年进军昆仑的先遣部队成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得娇了,阔了,蠢了!住要帐篷,吃要高压锅,走路得坐汽车,一副老爷兵的派头。皮大衣皮帽子皮鞋皮褥皮手套,一群羊剥了皮也装备不出我们一个班。这个样子,还怎么打仗!我当司令员的,耻辱啊!”一号的目光流露着真正的悲哀。

    哀兵必胜,哀帅的力量就更大。军人们被感动了。

    不过也有例外。那个年轻轻的郑伟良就觉察到一号的描述并不准确。茹毛饮血s扰国境的,并不是对手,而是被他们收买利用的土著边民。是有意疏漏,还是……未及郑伟良分辨,一号索性自己点透:“当然啦,他们也不乏少爷兵,我就碰见过一位。边境会晤,他穿了套挺漂亮的粗呢子军装,满身香气,很年轻,官阶可是和我相当的……”一号突然一顿,连最敏感的郑伟良也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酸味,一号就很快接了下去,“他对我说:‘请问阁下,你们那里出产些什么?’我一愣,出产什么?出产石头和大风!只是这话是不能说的。我不知如何回答,翻译点拨了我一句:‘反问他。’我赶紧照办了。”

    一号停下来,等着人们发出的轻微笑声。殊不知,当时的情况是一号并未经翻译提醒,旋即反问了对方。为了缓和过于严峻的气氛,一号撒了个小小的谎。

    “他倒挺痛快,毫不掩饰地回答我:‘很抱歉,阁下。我们这边什么都不长,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我想,上帝是公平的,你们那边也是这样,对吗?’尽管是对手,我还是很欣赏他的坦率。于是,我点了点头。心里可怪不是滋味,好象把什么国家机密给出卖了。他倒没一点儿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凑近我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国家与国家之间,竟然为了仅仅几平方英里如此贫瘠的土地,要彼此扑上去紧紧扼住对方的咽喉?’这一次,我可没迟疑,面对着他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我告诉他:‘先生,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出产一种最主贵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尊严!’”

    说到这里,一号严肃起来,他用手中的小g在地图上棕黄斑驳夹杂白晕的区域,勾勒了一个不规则的圆:“这里,就是我们的防区。”小g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凝聚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寂静无声。只有屋内的烟雾呼地抬高了尺许,下缘颤动着,久久沉阵不下。

    一号再没有说什么。缓缓地、缓缓地将细细的木g轻轻移开了。

    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和自然。进行拉练的决议一致通过。作战室里的空气热得要燃烧,一号反倒淡淡地说:“刚开始有些同志谈了些不同意见,我看很好。怎么吃,怎么走,怎么住,你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高原拉练没有现成经验。我带着部队先走一步,摸索成功了再全面铺开。你们看呢?”“

    没有人反对。争挑重担也需职务相当。政委因病到内地休养去了,大家尊崇地望着这位瘦小的老人。

    紧闭的门一打开,烟象爆炸似地散了出来。郑伟良挟着会议记录簿,怅怅地离开了作战室。

    会议一结束,柴油发电机就停止了转动。整个营区堕入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星星点点的烛光亮了。

    确信不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内,一号放松了对身体各部分的控制,顿时,他几乎瘫倒在地。骨和关节的每一个接触面,都又涩又糙,渴望着一种温暖柔滑的y体滋润。每走一步,他都能清楚地感觉到骨茬间的摩擦,好象还带着轻微的声啊。并不很疼,却令人恐惧——不定哪一下会突然闭锁住,以至关节永远不能打开,如果这结局一定要出现,最好等到拉练后。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会允许他在山上呆太长的时间了,这最后一次,他要干得漂亮些。

    脚不争气,得歇一歇才能走。他把身子倚在一扇窗户旁。昏黄的烛光透过双层玻璃上的冰霜,变幻了大小不等的圆环。

    二

    “话说那畜牲张开血盆大口,一对眼睛吊得铜铃样大,山似地压了过来……”屋内有人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难道还有人不知道武松吗?”一号想着,靠得近些,脸上挂着慈和的笑。

    “一枪响过,晦!那可真叫绝了,对穿了那畜牲的双眼,登时成了两个血盅,砰地一声,倒下了。他提着短刀走过去,打算先割下点儿好r带回去给大伙充饥。不曾想那畜牲并未断气,呼地腾起,挟着冰雪扑天盖地而来。正在这时,斜里冲出一人,手握利刃,连胳膊带刀直捣进那畜牲的口中,在喉咙口连搅三下,那畜牲临死前将双牙一锉,便把那人半个肩膀扯了下来………”

    一号感到微微的颤傈。

    民间的故事,是爷爷传给孙子,几代才增删一次,军人的传说,是老兵讲给新兵,几年就相当于一代。先遣部队的事情,已经变得这样富于传奇色彩了。那故事主人公就是他自己。英勇救人的烈士却至今不知是何姓名。

    屋里另外一人又说:“听说一号将那白耗牛的尾巴割了下来,请组织上寻找烈士的家人。说起那尾巴,更叫神了,根根如银似铁,中间都是空心的,吹口气,哨似地响……”

    这话前半属实,后半就不确了。那白耗牛固然神奇,尾巴丝却是实心的。只是,不知它现在何处。腿已经好些了,一号还想听听下级们聊些什么。即使是再大的官,你也不能禁止下属们聊天,特别是杜绝随心所欲地议论自己。一号有点儿心虚,却又舍不得走。“不要紧,即使有人发觉,他们本人会比我还要尴尬哩!”一一号给自己壮着胆。

    窗内换了一个嗓音,颇有点儿权威地说道:“有一年,从运送给养的卡车驾驶楼里跳下一个极漂亮的女军医……”

    “有肖玉莲漂亮吗?”有人打断了问。

    “别打岔呀!当然有了!不过,肖玉莲也是真叫漂亮……这么着吧,一样美,总行了吧!”

    这些小伙子,又在谈女人!一号有点儿恼火。肖玉莲是什么人?大概是女医生护士之类的。他早说过,昆仑山上不能要女人,偏就有人不信。自从三年前调上一批,至今扰得军无宁日!他拔腿想走,屋内的活语又把他钉到地上。

    “女医生说她找人,随口叫出一个名字。听的人吓了一跳,这名字又熟又不熟,昆仑山上谁都知道,可谁都没敢叫过。你猜来人是谁?她是一号的老婆!当天夜里,流动哨围着一号的宿舍,轻手轻脚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听到什么了?”几乎是异口同声。

    他妈的!一号在心里骂了一句,可又无可奈何。除非他立刻闯进去,否则,什么变故也打断不了这饶有兴趣的话题。昆仑山上最末一号的士兵在这一刻,也找到了自己同一号相同的地方:大家都是男人吆!

    “当然听到了。一号对他老婆说:‘谁叫你来的?’没人吭声。一号又说:‘你马上给我回去!’女医生还是不吭声。‘你倒是说话呀!光哭算怎么回事!’敢情女医主用枕巾捂着嘴哭呢。半天,才听她开了腔:‘我是军人,我是医生,我来看看你,犯了你哪条法?报告我都打好了,过几天批下来,我就正式调这儿来!’一号立时火了:‘你想来?昆仑防区我说了算,我不点头,没人敢要你!’‘你……你……’女医生气得说不出话。一号又劝她:‘你也不想想,全防区都是光g汉,就我一个人带着老婆。走到哪不管说什么大家都会想到我有夜夜搂着老婆睡觉的福份,我还能当司令员吗?昆仑山上什么都需要,就是不需要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你赶紧给我走吧。’女医生还想说什么,只听一号讲:‘告诉你,流动哨在这周围已经绕了三个圈,现在就在窗外站着听呢!’”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问:“后来呢?”

    “哪还有什么后来!后来流动哨就走了吧。女医生没几天也走了。听说是苏州人呢。”

    一号缓缓地踱开了。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朦胧的山,朦胧的夜。他的心被一股宁静安谧的气氛包裹着。关节仿佛不那么僵硬了。估计拉练没问题。

    想到拉练,他立刻又紧张起来。这样的暗夜,正好考虑决策。需要成立一个“拉练指挥部”。具体人选需要亲自定。精干为原则。副职要不要呢?他思忖着。副职的作用有点儿象女人,小事尽可以由他们去c办,细致牢靠,比你自己还周到。但大事就得正职拿主意了。正职相当于男子汉,天塌下来,你得顶着,是祸是福,你永远独挑一份。但话又说回来,副职多了,如果意见相左,你的意志便会被干扰。想到这里,一号决定“拉指”不配副职。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去揭开昆仑防区历史上新的一页。

    嚓,嚓,前面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又是流动哨。一号抖擞精神,他立即由蹒跚的老人变为威严的指挥官了。

    一号房间的门虚掩着。

    “老的要走,新的乍到,就这样疏忽!”尽管房内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如此门户开放,毕竟是警卫人员不可原谅的过失。一号生气地想。

    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出人意料。

    文件柜敞开着,抽屉被整个拉了出来,倾斜得象架滑梯。文件散失各处,扉页上的“秘密”字样,象一双双恐怖的红眼睛。一个彪形大规伏在桌上,以手电照明,正在紧张地抄写着。

    “什么人?!”一号迅速闪在门侧,厉声喝问道。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虽然那里并没有手枪。

    抄写人被断喝吓得一抖,手中的笔失落地上,大张着嘴转过身来。手电筒的雪白光柱,自下而上斜着照亮了他的半边脸。

    “噢,是你。这么晚了,来干什么?”一号平和地问。

    大汉蹑嚅着,说不出成句的话。

    看来得让他作点儿事情,稳定一下情绪再说。“把灯点上吧!”一号吩咐道。

    大汉手脚伶俐地拨开灯罩,擦着火柴,点燃马灯,将灯芯拧得不大不小。金红色的烛焰均匀地照亮了四周。趁放回火柴的空档,他把抄满字的白纸团在手心,然后开始收拾房间。

    一号利用这个机会,进行了一次真正的预先没有估计到的小憩。待到一切整理完毕,他也恰好睁开眼睛。高大的汉子垂手肃立在一边等候指示。他就是明天要调离的一号的警工员——金喜蹦。

    “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一号温和地说。

    金喜蹦又开始发抖。

    看着这么魁梧的躯体抖成一团,一号真是不忍。不知是哪个小子往军区写信告了黑状,使金喜蹦原本被一号压下了的“反动事件”又重新提起来。无奈,只得写了报告,请示上级如何处理。处于这种情况之下,金喜蹦显然已不宜再呆在一号身边,一号随他挑个单位,他要求去炊事班,明天就得去做饭了。

    作为贴身侍卫,金喜蹦有无数机会接触一号的一切物品,是什么吸引他非到临走前的深夜来寻找呢?

    浅得象碗凉水似的战士给一号出了个谜。搞清并不困难,但目前得先止住这筛糠似的抖。一号真有点儿抓瞎,劝不得,哄不得。突然,他灵机一动,提了一口气,屈尊当起了“班长”,点名道:“金喜蹦!”

    “到!”金喜蹦立时象被灌了水银,坠在地上,纹丝不动。

    “好极了!”一号得意起来。五分钟后,他发布了“稍息”令。金喜蹦恢复了常态,满脸愧悔之色:“一号,俺犯纪律了,俺在找你的文件看……”

    一号轻“晤”了一声,不动声色。最机密的文件都封存在保密室里。

    “俺没坏心,只是想从文件上知道多会能打起仗来。找了几遍了,哪个本上都说要打,可都没个准日子……”金喜蹦失望地说。

    “打仗?和谁打?”一号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边情平稳,并无战争征兆。

    “不管和谁打都行啊!美帝、苏修……单个打,伙着干都行啊!打得越大越好,甩了原子弹就更棒了!只要一打起来,啥事都好办了。”金喜蹦一扫片刻前的沮丧模样,紫檀色的椭圆大脸,泛着亮光:“堵枪眼,炸碉堡,滚地雷,哪桩我都抢着干。若是这会儿半空里有颗手榴弹炸了,俺一下就扑到你身上,保管遮挡得严严实实……不是俺吹牛,只要打起仗来,俺一定能立个大功。一号,你刚打军区开会回来,这仗,近日里能打起来吗?”他焦渴地盯着一号。

    一号知道金喜蹦对战争如此渴求的背后是什么,不禁在心里暗下决心:非他妈找出那个打黑报告的小子,把他赶出昆仑防区!可那都是后话,眼下,如何答复这个如此爱好战争的汉子呢?一号破例地拍了拍金喜蹦的胳膊:“眼下就要进行的冬季长途野营拉练,将在最大程度上模拟实战,同样是非常艰苦的,小伙子,好好干,照样能立功!到那时,我去炊事班把你接回来!只怕你不愿意再侍候我这个老头子啦。”

    金喜蹦不知道说什么好,嘿嘿乐着,低下肩膀,希望一号能再拍他两下。

    一号催促金喜蹦去休息,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兜里的那张纸,让我看看行吗?”

    金喜蹦愣了一下,还是把纸团掏了出来。

    这回,轮到一号发窘了。

    金喜蹦倒缓过神来,说道:“俺觉着好,寻思不是啥秘密,就抄下来了。首长若不乐意,我这就……”说着要撕。

    “留着吧。”一号摆手止住他,“不过,这多少也算个小秘密吧。”

    “是!”高大的警卫员向矮小的司令员行了最后一个军礼,倒退着出了房间。

    三

    一个秀美的姑娘,五指托腮,凭窗而立。柳眉弯弯,睫毛密长,周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唇,两颊由于激动,泛出浅浅的桃红色,雪白的颈项之侧,是两页鲜红的领章。

    这就是女卫生员肖玉莲。

    窗外,贴着新刷出来的动员拉练的标语。

    还用动员吗?肖玉莲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机会。听说拉练很苦,但她不怕苦,她只怕无休无止的传闻。

    在昆仑防区,肖玉莲工作负责,态度和气,是最受好评的卫生员。可她就是入不了党。她填过两次入党志愿书,两次一到支部大会就被卡住。因为她出众的美丽和温柔,年轻的军人们难免不想入非非。一线哨卡上,为了看看她而来看病就医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于是,围绕着她就有了数不尽的传闻。党组织是负责的,传闻需要核实,核实需要时间,时间又产生出新的传闻……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从此,对年轻的没结过婚的男军人,绝不给一个好脸!”她无数次地下决心,可一走到病房就忘了自己的誓言。现在,机会来了。参加拉练,火线入党!这念头激动着她,使她兴奋和不安。

    可是,怎样才能确保自己能参加拉练呢?要不,就哭吧。她——一个偏远山区农民的独女,能当上万里挑一的女兵,就是哭出来的。那一年招兵的来了,她跑去要当女兵。早已不是红色娘子军那会了,当女兵哪有那么容易!况且当地根本没有招收女兵的名额。没等接兵的说完,她就放声痛哭起来。接兵的劝不住,只得赶紧从乡下找来她的父母,好把她接走。没想到,衣衫褴褛的老夫妇,一进门就给接兵的长跪不起,恳求他们把肖玉莲带走。接兵的又要解释,老夫妇竟也悲悲切切地哭起了。一时间,三口人哭成一团。情况蹊跷,接兵的一查访,原来当地一个造反派头头,不知怎么看到了肖玉莲,硬要娶她为妻。明白说了是妾。还说若不是看她年轻貌美,才不花气力搞什么明媒正娶,抢回去玩玩就算了。接兵的军人们义愤填膺,用白床单为她在闷罐子车厢里隔出一个单间,将她带回了部队。负责接兵的头为擅作主张而背了个处分。肖玉莲几次险些被退回,每次她都哭得泪人一般模样,使经办的人为之黯然。事情便一拖再拖。后来,内部征兵的风愈刮愈烈,多一个少一个女兵也就不那么严格。费尽周折,她才算当上了一名真正的战士。眼泪曾帮她化险为夷,百战百胜。

    “喂,想什么呢?是不是想给锁在抽屉里的哪一位回封信?”

    肖玉莲感到耳边一痒,回头一看,是甘蜜蜜,这个滚圆脸蛋的胖姑娘正瞪着滚圆的眼睛。

    肖玉莲有个抽屉,挂着把沉甸甸的“将军不下马”,几乎从未见她开启过每逢收到笔迹陌生的信件,肖玉莲看也不看,就从抽屉缝轻轻塞入,拍打两下确保落底。抽屉空了满,满了空,肖玉莲总是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到山上去烧。同屋的女伴们先是惊异,是嫉妒,再以后是见怪不怪,待到都入了党,提了干自己也或多或少地收到过这种信,也就不大注意这只抽屉了。唯有甘蜜蜜这位高干之女,相貌不扬,脾性又劣,昆仑勇士们不敢高攀,从未收到过一封可称为情书的信件,因此至今对肖玉莲的抽屉充满好奇。

    肖玉莲苦笑了一下:“还回信呢,他们害得我好苦!”

    “那些信里都写了点啥?拿出来,咱们奇文共欣赏一下嘛。”甘蜜蜜装作开玩笑地说,心却有点儿咚咚跳。

    “嗨,都差不多。”肖玉莲有些脸红。但大家平日对她的这些事讳莫加深。今天甘蜜蜜能直截了当问,她倒觉得挺知心的,于是就慢慢说下去,“一般开头写一段毛主席语录,多半是‘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哈哈……”甘蜜蜜虽说很想听下文,可是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还有什么可保密的,拿到大会上念都可以,真是活学活用啊!”

    肖玉莲有点儿生气了,闭上了嘴巴。

    甘蜜蜜笑够了,扳着肖玉莲的肩头又说:“别生气呀!我帮你报仇!”

    “报仇?怎么报?”

    “把他们召集起来,臭骂一顿!”

    “骂?!我可不会。我只愿下辈子脱生一个最丑最丑的女子,便是福份了。”肖玉莲想到自己的身世,睫毛湿了,拼命扑闪着,不愿把泪坠下来。

    甘蜜蜜真动了侠义心肠,拍着胸脯说:“我来帮你骂!骂完了,把他们的信往桌子上一倒,喏,失物招领,谁的谁领回去,再写,就抄成大字报贴出去!”甘蜜蜜为自己的设想正眉飞色舞,忽又脸色一沉,“只怕你这个‘失物招领处’最后得剩下一封!”

    “为什么?”

    “因为这里也有‘他’的。你才不忍心把他叫来挨骂呢。我说的对不对?”

    “不对。”肖玉莲沉静地反驳,“他才没有给我写过这种信呢!”让青春少女隐藏爱情,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哎,这抽屉里的信,你让他看过吗?”甘蜜蜜今天是存心要从肖玉莲那儿探讨点恋爱经验。

    “没有。我想他看了会生气的。”

    “你真傻!才要叫他好好看看呢……”

    “不说这个了。参加首批拉练,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我还用想办法?”甘蜜蜜故意夸张地扬起淡得看不见的眉毛,“告诉你吧,没谁也不能没我!”

    “那为什么呀?”

    “这还用问?因为我有一个好爸爸呀!诸位领导把我看成眼中钉,成天嫌我懒呀馋呀,这样是优越感啦,那样是特殊化啦,现在有这样一个整治我的上好机会,还能饶过我?”甘蜜蜜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给感动了,索性象个男孩子似的,双手抱拳,南不南北不北地冲着一处,那儿大概是她父亲所统辖的军区所在,拜了几拜说道,“老爹呀老爹!想当年,您老人家在家,何不规规矩矩地给地主扛长工,偏要去当什么红军。当就当呗,当个马夫火头军的什么不行,偏又要去作什么官。作就作了吧。当到团长也就足矣,偏还要没完没了地‘进步’,这倒好,您那里步步高升,我这里不停倒霉。张口一个‘干部子女’,闭口一个‘锻炼改造’,快跟地富子女差不多的待遇了。我早就把履历表出身一栏里的‘革命军人’改成‘雇农’了,可领导还对我另眼看待…”甘蜜蜜越说越伤心,眼里也难得地泛起了水花。

    肖玉莲一见,忙说:“蜜蜜,别难过。要真的有你没我,那咱俩换换好吗?”

    “这叫什么话!”甘蜜蜜脸色陡地一变,退后几步,好象怕肖玉莲上来抢似的,冷冷说道:“你也这么小看人!告诉你,我也是将门之女,真要打起仗来,绝不会落在任何人后头。这小小的拉练算什么!”说着,双手叉腰,英姿勃勃地挺着胸,象一颗饱满的豆子。

    庄户人家的独养女瞅着大军区副司令员家的贵千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泪水噗噗地滚落下来。

    “别哭,别哭,不就是想去拉练吗?听我的,保险你能去。”甘蜜蜜转眼间拿来刀剪、纱布,叮当扔在桌上。

    “你敢不敢?”

    “干什么?”

    “写血书呀!我爸爸说过,打仗那会儿,谁都想立功,炸碉堡时让谁上不让谁上啊?谁先写了血书,谁就准能有份。灵极了。只是他们那会是用上下牙把手指头尖咬开的。”甘蜜蜜说着,不由得甩了甩手,好象手指头尖已经疼起来。

    肖玉莲没答话,拿起了手术刀。刀柄沉甸甸的,清冷的刀锋映出她秀丽的面庞。她象捏绣花针似地轻轻一挑,左手中指纤长的指尖立即豁开一道深沟。

    雪白的肌肤向两边绽着,殷红的血珠愣了一下,才大滴大滴地涌出。

    “你……还没消毒呢!”甘蜜蜜先是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忙不迭地朝伤口上吹,手忙脚乱地用纱布去堵。

    “蜜蜜,别帮倒忙啊,血止住了,你叫我用什么来写血书呀?”

    四

    干涸的血字,使纸皱得厉害。面对转交“拉指”的一摞血书,郑伟良写完了拉练方案的最后一个字,他丢下沉重的笔。

    四周无人。他抽出肖玉莲的血书,把它贴在脸上。每个字都象火似地烧着他。

    起风了。等待中的机会来了。他用电话通知各单位司号员前来集合。

    还有短暂的余暇。他看看表,打开半导体调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一句“朔风吹”,他就拧了过去。然后戴上耳机,调到另一个波段。

    “取金羊毛的英雄们,为了抵御西连岛上怪鸟们极富诱惑力的歌声,弹起了自己的基法拉琴。他们歌唱不畏风浪的航海家们,歌唱正在等待他们胜利返航的家乡。‘阿尔戈号’终于驶过了危险的西连岛……”

    希腊神话连播,郑伟良正在收听怪鸟们的歌唱——外台的对华广播。

    在看完了昆仑山上能找得到的书籍之后,他开始从太空中捕捉知识。这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做得很周密,收听时有人进来,他会以极快的速度将旋钮调到中央台,并且能立刻讲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例如现在,大概到了杨子荣的“穿林海,跨雪原”了。

    尽管没出过一次纰漏,他心里还是很痛苦。中国军人为什么要从外国人那里学习知识?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出门外,大风立时把他推了个趔趄。好,越大越好。他这样想着,来到列队的号兵面前。

    这些平日里稀拉惯了的连队“八大员”之一们,今天倒是少见的规矩。每人都是斜背着号袋,站得笔直,透出老兵才有的那种机警干练的神采,要知道,能够入选“拉指”,成为众号之长,是件很荣耀的事情,郑伟良一言不发,绕着队列转了一圈,对末尾的一名说:“你可以回去了。”

    那个兵个子很矮,军装邋遢,尤其是两页领章,早已失了鲜红,成为一种污紫色,靠近脖子的地方几乎是黑的。

    “报告,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这样连里领导问起来,也好有个交待。”那兵乜斜着眼睛说。

    郑伟良感到了在不卑不亢后面的敌意。对方是一个很老的兵了。年轻的军官们最怕碰上和自己军龄一般长短的老兵,他们既没有新兵的谦恭,也没有更老的军人的平和,对比自己多两个兜的同龄人,他们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郑伟良受命于一号,挑选号长,他的话就是命令。对于命令,是不能问为什么的。但郑伟良感觉到了自己的武断,他回答道:“你的号袋太脏了。”

    老兵从黑皮子似的布袋里掏出了军号。虽说前来应选的号兵们都精心擦拭过自己的军号,还是为这把号赞叹不已。它金光灿烂,仿佛是纯金打制的。这绝非一般擦拭可就。

    “牙膏擦的。”他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始终盯着郑伟良。

    郑伟良不由得看了一眼他的牙。焦黄污垢,却极齐整。号兵是必须有一口好牙的,于是,他当着众人修改了自己的命令。

    “你叫什么名字?”

    “李铁。”

    “你带队,爬那座山。”

    老兵并不受宠若惊,待大家都动身了,才慢吞吞地往山脚走去。然而第一个到达山顶的却是他。

    山顶上风很大。一股股迅猛的山风,象轮番进攻的拳击手,又准又狠地朝人的口鼻砸来。

    “开始拔音。”不待号兵们喘过气来,郑伟良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号兵们手握军号,迎风站成一排,各自深吸了一口气,从最低的“1”开始拔起,浑厚凝重的号音,与灌进号碗的冷风较量着,终于迸出略带沉郁的声响。

    “1”完了是“3”,“3”完了是“5”。号兵们用号,与大风展开了顽强地搏斗,在音高的阶梯上艰难地跋涉着。每一音阶上最先停止的号兵,被淘汰下去。最后,剩下了包括李铁在内的几个人。

    “现在,你们每人吹三遍‘e团参谋长跑步前来’的号令。”郑伟良又命令道。

    号音依次响了。连着三遍如此长程的号令,都咬亮高亢,难分伯仲。号兵们头上腾起了水气。

    轮到李铁了。他突然拔腿就跑,数分钟后,号音自几百米外传来,清亮从容,没有一丝气喘的断续,显然,他是技高一筹。

    “你为什么要跑出去那么远?”技艺出众固然不错,哗众取宠却并不可取。有了上次的教训,郑伟良谨慎地问道。

    “还记得你口述的命令吗?”语调虽不恭敬,李铁的神色还是认真的。

    “当然。”郑伟良点点头。

    “那就对了。既然是号传团参谋长,这里就必定设有一个团以上的指挥机构。如果我就地吹号,岂不暴露了目标?”

    郑伟良当即宣布:李铁为“拉指”号长。

    五

    参谋干事们为拉练忙得晕头转向,一号倒清闲地披着军?

    第 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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