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部分阅读

    沧海明月作品集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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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海明月作品集

    雪满天山(第一篇)

    更新时间200376 22:40:00字数:16645

    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得隐隐透出淡淡的蓝色。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声音冷静,“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语音里也有一丝无法抑止的颤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就……”

    房中还坐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可一张脸上却有着无尽的睿智与宁静,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老人叹息着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猛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师傅,您不必担心,我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亦回复了往日的镇定和威势:“父亲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玉门关任驻边大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叹息了一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老人颔首:“好男儿当为国出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文武双全,更应成为国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狄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兄弟”,国家军务之事尽付于丁将军。

    丁宁是他的独生子。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丁宁注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

    丁宁只是一个人来酒泉郡上任,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在几日之后,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当垆的是个回鹘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馕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还有就是……为了能死在那个牢笼之外!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板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旧日的回忆……

    ―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冰梅,冰梅!”

    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侬来了哦?”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宁哥,吃石榴!”

    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艳艳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叹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叹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外边。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这时,猛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

    “阿娜儿古丽来了!”“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呼,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回鹘族大娘,旁边几个留小胡子的中年人在伴奏。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她全身的关节灵活得象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一阵颤栗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她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眼睛!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难道说……难道说,她转世在了这个塞外的小城?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儿古丽,真主保佑你!”

    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

    小二来结帐了。丁宁付了帐,忍不住问:“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小二笑了,带着自豪和夸耀的眼神:“新来的总这么问!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

    丁宁看着桌上的石榴,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客官是汉人,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

    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心了!“

    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而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

    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着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白衣女郎转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发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一双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

    丁宁说不出话来——奇怪,她的样貌居然不像回鹘人,反而像是汉人?

    房中一切均为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看着石上面写的几句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复计东西?”

    写得清秀挺拔,显然是自幼受到过名家的指点。他看了许久,不由开口:“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微微点头:“一年前写的。”

    丁宁叹道:“不想你也会汉文。”

    阿娜儿古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

    她起身,指着墙上几句诗,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鸿。”

    她凝望城中灯火,叹道:“本来我是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檐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寂。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宁。”他淡淡道。雪鸿微微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干什么呢?”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却忽地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边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

    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雪鸿笑笑抬起头,却没有理睬他,只是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我只想和你说,我是一个和你不绝对相干的人。”

    她已在送客,她很决绝,也很果断。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象冰梅,完全不象。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隐隐然有王室之风。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檐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第二节

    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

    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之说,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于中原。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站着,沉睡未醒。一个马夫俯在地上,一手拄着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就用手刨,挖出一块仍到一边,很快就叠起了一小堆。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马群起了一阵马蚤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风灯下站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这个一尘不染的人,来到这样肮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洗着马匹。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叹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着牙:“因为我愿意!”

    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眼中隐隐有泪。他也在看她。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可他的额角,烙着一青灰色的“囚”字,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戎边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肮脏,她低了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不对她说上一句话,她也已然觉得幸福。

    看到他拖着伤残的腿,吃力地清扫地面,她吃惊的脱口:“你的腿还没好?”

    “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啊……”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上,一边喃喃地低声骂,“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简直是个……”

    那个马夫缩回了腿,仿佛忽然醒来了一样,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适。”

    未央郡主?这个客居在边关的女郎居然是个郡主?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鸿!”女子的手僵住了,忽地厉声更正,回味着他的话,脸上慢慢泛起苦笑,“对。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象以前一样,拥着貂裘,在火炉旁戏弄架上的鹦鹉——可是,我却宁愿在这儿!我要和你在一起,狄青。”

    狄青!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字,一个在后世中与霍去病、李广并称的边塞名将!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可在他尚未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

    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么?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虽然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狄青叹了口气,放开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璜贵胄之姓,当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狄青,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戌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那一天云淡风轻,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并一个人偷偷半道溜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时,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可好,她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象在骂人,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象是在歌唱似的。

    这时,那些洗马的士兵一阵马蚤动。

    “好美的小妞儿!”逗逗她!”

    “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转瞬间,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呼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冲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噗嗤”一笑——

    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

    “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对那个一身旧衣,头发凌乱的士兵道,“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本小姐才不怕呢!”

    然而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象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大笑:“好辣的小娘们!”

    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拉住:“大家还请住手吧……光天化日,怎能调戏良家女子?”

    众人只觉败兴,骂:“狄青,你又来了。装什么正经啊……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听到这群人肆无忌惮的议论着自己,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我有金牌在身,随时可取了你们狗命!”

    她放开了两匹马,从怀中掏出那面御赐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猛听狄青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

    根本来不及闪避,她后腰上正正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娇生惯养的她一时间吓昏了,她被踢中了!要死了么?

    一只手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了另一蹄。她正失声惊呼,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更多的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雪鸿又惊又窘,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冷意,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金牌掉落在地上,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当朝郡主,个个也不由大惊失色。

    雪鸿气愤愤地骂着,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当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环吟翠。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呼,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哥哥进来,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雪鸿的头都大了,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将那些人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

    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你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于是房中的亲戚们都退了出去。

    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呼,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溜溜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可别被人听见了才好。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真……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说,仿佛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小姐,你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没良心!”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口里却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呼呼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苏州唱评弹的女戏子给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足足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小姐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罢?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叹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么?”

    “当然了。那家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发配到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乎乎地说。

    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追问:“‘那家伙’?该是‘那些家伙’才对!——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吟翠想了半天:“听说叫什么‘狄青’,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哇!”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拍着床榻大叫,“怎么抓了他?反而放了其他人?他妈的,简直是非颠倒么!”一急,她又出口成“脏”了。

    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糊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口,厉声道,“堂堂郡主小姐,说话成何体统!”

    一听那个声音,雪鸿全身一震,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儿知错了。”

    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啊!所以我才狠狠责罚了他。”

    “可恶!”雪鸿明白过来那些兵竟众口一辞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舍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

    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她想了想,又吩咐:“去药房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叹了口气,乖乖的下去照办。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恶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狄青’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陪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那小卒已趁机溜了。雪鸿不耐烦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罗嗦!”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

    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狄青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滩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呼,“牢头,他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

    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血,象征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已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喂入狄青的口中。这是她随身带着的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她她回过头,狠狠盯着牢头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

    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他?为什么?”

    “因为他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

    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狄青,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会全杀掉。爹也是一片苦心。”

    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

    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岤。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宋太祖赵匡胤以棍法打遍天下,开创一片新江山,一身武艺自然不可小觑。他留下的拳谱和棍法在赵氏一族中百年流传,宗室里男子大都修习,而郡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父亲刚一出手,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那本书我也看过了!我一年前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眼神讥诮,“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你不愿嫁入丁家?”郡王看着叛逆的女儿,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嫁!”

    那样从未有过的绝决回答,令郡王不由一震,他顿了顿,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牵机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管自己。

    雪鸿怔怔坐在稻草里,看着那个逐渐死去的人。

    她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是她第一个离开这个笼子后、遇上的好人?

    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目光平静。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狄青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脉搏也渐渐有力。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

    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当爹的你最明白!”

    一边说着,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泪是滚烫的——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爱。

    然而,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沉吟了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字一字开口下令:“把这家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征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了另一个彼岸。

    在冰风雪雨、狂砂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了土台边。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匈奴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将军。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为大宋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第三节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着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洪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他就是丁宁。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走动得井然有序。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猪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呼。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糊,于是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朗声:“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某愿为诸位舞剑。”

    他话音未落,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个个咋舌,全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一声,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回风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个个喝彩不迭。

    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这

    沧海明月作品集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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