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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天真,曾只是谢平之,但一旦被风裹进这回旋里,他想他离开的,便不再只是昭行一寺,和他的师父师兄。

    “那……先生以为,桑落该清明,还是该糊涂?”

    谢无陵的步子未减,听到这声,倒觉得声音小了许多,这才停步回头。

    胡地少年还是当年模样,如西北塞上夜空的一双眸,仍是晶莹动人。这人曾于墙头扬巾唤他,也曾月下舞弯刀,也曾引他做知交,谁知今时,那情那景,恍然如旧梦。

    如果只是这条小巷,如果撇去二人身份,他二人或许会热泪盈眶。

    陌路他乡,逢一熟识友,饶是天涯,也不挡此时。

    只是去掉如果,此时,便是天涯。

    “半个时辰,小哥儿还未思虑好吗?”

    桑落还是迈了几个大步,跟了上来。却未回答出他的思虑。

    可能这个选择真的很难吧。谢无陵想。

    扶风的茶肆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不高的小房,雕花的窗,风帘多为琉璃珠儿串来的,论奢也奢。青瓷的盏儿,一勺一盅一碗茶,论简也简。

    茶肆上下不过两层,上层多雅阁,予文人,下层多桌椅,予行人。

    平素在扬州,谢无陵是更爱坐于下层的,时不时遇着了说书先生,惊堂木一响,絮絮叨叨便是一个午间,谢无陵还能听得津津有味。

    况这下层堂中的行人,走南闯北,插着说书人的话,听来也是极生趣的事,尤其是讲那海岛那段时,说书人说那海客能见着仙山,行人只说九死一生的出海,仙山见不到,吃人的鱼倒是一堆。这话惹得谢无陵一直想出海瞧瞧,只是原来住持不许,说大了再去,今时大了,却又无机会可去瞧了。

    “客官,是……雅阁请?”跑堂的小厮瞧见了谢无陵和这胡地少年,谢无陵他是不识得的,但这桑落他还是识得的,跟在雍国公身边的人,他们这些个扶风城行商的人,都还是得有这个眼力劲儿,毕竟众所周知“王家的郎君,惹不来,梁家的儿郎,惹不得”。

    雍国公是梁后之子,他身侧的人,自然当记得,何况他身侧的,还是个胡地容貌的少年人。

    “小先生,雅阁?”桑落转眸去问谢无陵,谁知谢无陵直寻了个堂内的空座,落了座,才道:“劳小二哥,煮壶茶来。”

    跑堂的小厮瞥了眼桑落,得桑落颔首道了句“依他所言”,这才下去准备。

    桑落走向了与他所对的座,坐了下来。

    “桑、落。”谢无陵轻声唤了句。

    “嗯?”桑落抬头看着他。

    “自己取的吗?”

    “故、故人取的。”桑落说着便转了眸光。却换来了谢无陵一声嗤笑。

    “故人?”

    “嗯……”

    “故人,也叫?”谢无陵的桃花眸微觑,眸光带着几分凛冽,又一字一顿道,“谢、平……”

    最后一个字却被小厮端茶上来的一声喝打断了,谢无陵也正襟坐了来,无意再道方才的话。

    “尝尝吧。”桑落看着他,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听到,但谢无陵方才被淹没的那个字是什么,他自然清楚,谢无陵的意思他也再清楚不过。

    但扶风到底是扶风,不是西北,不是塞上。

    “谢小先生,一定是将桑落认错了。桑落以前只有一友,法号惠玄。”

    谢无陵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而后才低首呷茶。

    “看来真是无陵糊涂了。”

    “不知这茶,可还对小先生胃口?”

    “不如我们昭行的寿眉,不过还凑合。”

    “那小先生只有凑合了,国公府里,梁夫人不爱这些个名堂,偏爱吃酒,府上酒是不少,这茶,确实不如。”

    “无妨,我不过暂住。”谢无陵看着那一盏浮渣,心有一念动,抿嘴笑道,“下次住的那家,我可得好好问问,有人煮茶否,无人便不住了。”

    “下次?”桑落蹙了眉,“下次不住雍国公府?”

    下次有没有雍国公府,还不一定呢,谢无陵猜,桑落应该比他更知道自己离开昭行来扶风是为了什么,可现在这二三语,倒快把谢无陵问糊涂了。

    自然他也没有注意到那被桑落自己攒得皱巴巴的袖子。

    “不住了。怎好让国公再为我这等人耗心费力?”

    “师兄!”谢无陵的话音刚落,便听见小沙弥的一声唤,怀里还兜着一黄纸包。

    放到桌案上,拆开来是一包烤过的不知道什么生灵的肉。惹得桑落一阵好奇,谢无陵却连道谢的话都没说,就上手了。除了上手的速度有点快,就慢条斯理的程度看来,还是个世家郞的模样。

    他还一边吃着,一边夸道:“还是你懂我,为难你了。”

    “不,不为难。”小沙弥又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本来想说是王丞专门遣人这般包的,不是他买的,又看了看这师兄对面坐的像胡人的人,忍了忍。

    谢无陵看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哼了一声,才道:“丞相如何说?”

    沙弥瞥了眼他对坐之人,那人同是一脸惊讶,像是没料到谢无陵这般不避人。

    “说吧。”谢无陵给自己添了茶,并未看眼前二人,继续道,“他能听。”

    “相爷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昭行的意思。”

    “嗯,你如何说?”谢无陵将啃干净的骨头置于桌案。

    “小沙弥只有说自己愚昧,不知师兄意思。”

    “嗯,是愚昧。”

    “……”

    “继续。”

    “相爷说,谁的意思不重要,不过这酒您是跑不了的,邀您后日的行令上,去尝尝他的酒。说今年冬天必定不好过,先把酒喝了比较好。”

    “行令宴?”不多时谢无陵的那包肉便见了底,他从怀里掏了方绢帕,帕角绣了朵优昙花,是妙法留在他身边的,说是留给他擦手的。

    现在他倒是真把这方绣帕拿来擦了擦他沾了油的手。

    “是王家逢溽暑时,邀请文人骚客的筵席。”桑落替小沙弥解释道。

    “溽暑……聚一堆,当真折腾。”

    “不会的,王家有一别院,别院位于京郊,依山得一溪泉,又栽了竹林十里,很是消暑。”

    “你也去过?”

    “国公曾带我去过一两次。”

    “嗯。行,吃好了,也喝好了。”谢无陵起身,打了打衣袍。

    桑落却并未动,看着谢无陵整理着衣袍,又看着他回首望来,才悠悠问道:“昭行,选中的,不是他,是吗?”

    谢无陵听着他的问话,抿了唇,颔首应了他。

    桑落的嘴唇几次开合,良久才道出话来:“国公防着我,我所知,也只知,他敛财。除此之外,桑落再不知别的。”

    敛财,往大了说,便是营私,桑落这话不过是给他开个头罢了,也当还他今日不避不退的情。

    谢无陵回身将又替二人添了茶,看着桑落微垂的目光,将那茶盏塞到了桑落的怀里。

    “以茶代酒,一别两宽。”

    这话本是当年谢无陵离开西北前的一句笑语,却不想一语成谶。桑落做了选择,选的不是一世清明,也不是一时糊涂。曾经他身边的胡地小儿,有了自己要护的人。他为那人,选了一世糊涂。

    “好。我做我的糊涂郞。”桑落笑了来。眉眼弯去,倒比塞上的月牙儿,更美,却也比塞上的风更烈。

    “但愿你能留一点清明给自己。”

    说着这话的谢无陵也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如果有一天,他成桑落,赵从山成雍国公,他想他的选择也当如是。

    人间能得几个赵从山?人间能得几个谢平之?

    人间,只得一个罢。

    桑落起身,走在谢无陵身后,看着他凛然的一身风骨,仿佛不知愁,仿佛还是在西北遇见的那个小儿。

    谢无陵应着身后的眸光回首,招手唤他快几步。一如往昔。

    谁也没打破这归国公府前,最后的一段欢愉,沉浸过去的欢愉。

    他们都一样,比谁都清明,却比谁都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