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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初升,夜里的腌臜,都随着昼夜交替,掩埋了去。

    陆岐被透过竹帘的晨光唤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却见自己躺在竹屋榻上,他立时惊坐起,顺手浑身摸了摸,见衣服安在,只是那腰间的环佩消失了。

    他眼里顿时清明了几分,手下还在不停翻找着,确定是不在了,他的眉头都皱紧了去,显然那环佩是个他极在乎的物件。

    他记得昨夜他守在院中的小桌旁,看着篱外跪坐着的谢陵。不知何时便合了眼,入了梦。

    他立马翻身下床,想着可能是不慎掉了,便准备循着道儿,走到院中。半途却见那一旁的桌案上,那山人伏桌眠了去。嘴角似还带着一抹笑意,许是在做一个美梦。

    陆岐一时不忍唤醒这人来询问环佩的事,恐会扰了这人的美梦。他蹑手蹑脚地去了屋外,嘴上念念有词:“也不知是什么梦?”

    而谢陵在这竹屋里做的一场梦,大概是他这段被魇住的日子里,做得最美的一个梦了。

    梦里是昭行的客舍,沙弥都去了大殿做早课。他一人负着琴往歇亭,独自练习着不日前和妙法真人新学的曲儿。

    那客舍的一树桃花才开,灼灼其华,他一身灰衫,一条蓝绶束发,落座于树旁的歇亭里的琴案上。本当是该被那桃花仙抢了的风华,偏因着这人的一双桃花眸,一身任诞气,将这春来的风情都哄骗了来。

    靡靡之音,瑟瑟琴语,在这诵经听禅地,不似想象中的那般格格难入。琴声和着钟罄音渐被东风卷去,吸引来了一着玄袍,束玉冠的王孙。

    禅房花木深,但听琴声悠。

    谢陵指下拨弦轻挑,复拢慢捻,檐鸟殷勤,春光尚好,他一心想着,与这春光同老才好。

    倒忽略了门扉那处,静立听琴的人。也正是这听琴人,让那时的谢无陵想放下春光,和他同老。

    清风才起,来撩了发,也撩了门外人的衣袍,谢陵循着春来花间蝶的翩跹轨迹,瞥见了那一隅被清风撩起的衣袍。

    他平掌静了弦,琴音方终,余韵绕梁未绝,缓声想笑问一句“是何人”,却还未出口,就见那人推门,迈步。

    他将那人上下打量,却是那般熟悉,玄衣玉冠,凤首龙姿。只这梦境里那人的面孔却是模糊的,他睁了眸子拼命瞧着,下意识地唤了声:“赵祚。”

    那人却在他出声相唤后,转身离去,他起了身想去挽留,却迈不开步子,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地唤着那离人,而得到的却只有渐行渐远的背景,和那日在清虚玄观的直桥上,回首看到的背影,如出一辙,而那时心口的酸涩也同这梦境一般。

    陆岐在院中走了几圈也不曾找到那枚环佩,刚准备抬手唤暗卫出来帮忙寻找,便听着竹屋里传来了声响,他三步并做两步归了竹屋内堂,听那伏案的人喃语不断,念着的都是陛下的名讳。不待须臾,他便合了门,怕这声传出去,惹了灾祸。

    毕竟人言可畏,他至今都记得众人都说他父亲是佞,他们都写了折子让陛下罢相,最后他们逼得他的父亲卒于谢府。

    他走近了去,见谢陵的眉头拧紧了去,他不自觉地抬手,像幼时一般想替他的父亲展眉,只手方触及他眉端,那人便醒了过来。陆岐一惊,迅速将手收了回来,将那一盏不知多久的冷茶递上,佯装无事发生般:“山人,醒了?喝口茶?”

    “你醒了?”谢陵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置于手边。

    “是的,说来…山人可见着了我那块玉佩?”

    “玉佩?”

    “是陆歧腰间之物,于陆歧极重要的。”

    谢陵闻声,蹙了眉,眸光也暗了几分,良久才道:“可有什么特征?”

    谢陵一边问着,一边下意识地攒住了衣袖,和衣袖里掩着的那枚环佩。

    昨夜谢陵从混沌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刚起了身,迈着有些使不上力的脚,颇为费力地往竹屋走。

    待他推开院门,便见这人已趴在院里的案几上睡得昏天黑地的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谢陵一个人站在院里,想拖这少年入屋,又不扰着陆歧,怕是做不到的。他在院里刚想学着陆歧唤暗卫那般,便想去取他那环佩,却在桌脚处见了那环佩,他有些费力地躬身去拾。

    他将环佩握在手里,看着有些显旧的宫绦流苏,心里起了异样,像久无波澜的湖面迎来了一阵清风,起了涟漪。

    他的指腹摩挲过环佩的细纹,心头那泓春水就像被那玉砸中了湖面一般,起了水花,生了波澜。那上头刻了一字“岐”,整块玉瞧着又是极温润的,若非和眼前人是一个字,只怕旁人看了还当以为是上一辈的旧物,传下来的。

    谢陵不知为何,便就想将它留在身边,他心里觉得它仿佛就该留在他的袖下随身处,像是某个人和他的约定一般。

    “刻了陆歧之名。”

    “是很重要的物件?”谢陵看着陆歧郁郁的模样,出声问道。

    “本是家父离世前留给我的,今时竟掉了,可能是命数吧。”陆歧有些内疚地一声叹,他不知道如何和眼前的人解释他心里的内疚,他低着头就像个犯了错来领罚的孩子。

    谢陵将袖下的那枚玉佩取出地给了陆歧,叮嘱了句:“之后可得好生收着了。”

    他见陆歧接过后,才瞥开了目光,长叹了口气。不知道这竹屋,这环佩,这接下来可能要经历的一幕幕,又到底是谁的命数。

    “随珠呢?”谢陵看着窗外横斜的竹影,随口道。

    “她去行宫煮茶了,说来那位婶婶倒是交代了这竹屋内有机关的,可以打开密室。”

    “我知道。”说着谢陵起了身,脚步有些缓慢,但他尽量让自己平稳地下脚,走向竹屋的窗边。

    他伸手捉了那只和清虚玄观门廊上一模一样的风铃,而后他的手顺着铃线向上攀,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不同别处的竹块,又取下了那一块竹块,扯了扯风铃,竹屋那头储书的柜子生了罅隙,不多时,便大开了去。

    “清虚观那屋里有个一样的机关。”他在陆歧一脸崇拜下,三言两语地解释着。

    他走上暗门前,推了推,便看着暗门开后延伸进黑暗里的阶梯,沉默了半晌,才又问道:“想下去吗?”

    像是在问陆歧,却又更像是在问自己,而答案却很明显。

    陆歧替他自己和他犹豫的父亲给出了答案:“既然来了,就去瞧瞧吧。”

    “走吧。”谢陵回身从桌案上取了烛台,借了暗门内长明灯的火,点了烛,想领着陆歧走下去。

    只是他的步子极慢,每一步都有些颤颤巍巍的错觉。陆歧也举了烛台,从他手中借了火,先他一步于他身前站定道:“我来领路,家父的膝盖也不大好,幼时逢冬来,我同他夜里归家时,都是我替他掌灯的。”

    谢陵闻言抬手搭上了陆歧的肩,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这话就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道了来:“好孩子。”

    他着实被自己说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噤声抬眸,正对上陆歧的目光,那目光里藏着千言万语,像是迷失在了人多的巷子里的孩子可算等到了父母时的模样,像是有了依靠,再不用孑然盲行于这世间。

    谢陵愣了半晌,仓皇地瞥开目光,装作不懂。

    “走吧,免得我反悔了。”

    “你不会的。”

    “为何?”

    “不为何。就是…”就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脾性的笃定。

    “是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

    第13章 竹屋暗室

    甬道绵长,烛台光弱,照不亮周遭。

    谢陵靠着陆歧相扶,慢步走着,步伐却越来越慢,陆歧侧首见身旁人面色如常,只当他是近乡情怯,毕竟这间暗室里放着的是谢陵的过往,谢无陵的“命”。

    而陆歧没有看到的是谢陵拳在袖下,掩在身后的手,他不是怕回首故去的阑珊事,而是膝下刺骨的疼,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出声替自己转移着注意力道:“我瞧着这当是一条密道。”

    “山人,这…通往何处啊?”

    “不知道。可能是当年藏人彘的地方?”

    “真的有人彘?”

    谢陵的步子突然顿住了,陆歧也跟着停了下来,便听见谢陵毫无波澜道:“不记得了,可能吧。”

    “山人可还能走?”

    “走吧。”

    烛台的火光在这密道至深处,明明灭灭。

    “山人。”

    “嗯?”

    “山人膝下平素也疼?”

    “春来就好了,是昨日跪久了,”

    “家父原也有腿疾,逢冬便疼。”

    “嗯。”

    “说来我倒不曾见家父跪人。”

    “他是右相,当旁人跪他。”谢陵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陆歧却惊得停住了步子,眸光熠熠。

    谢陵抬手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继续往前走:“我不记得。听他们说的,谢…佞原是右相。”

    “哦,”陆歧应了声,眼里是挡不住的失落,“他,连圣上都不跪的。不过从山叔叔倒未罚过他。论罚,好像只一次,父亲被还不是圣上的从山叔叔禁足在了云栖园子里的一处小馆,从山叔叔和父亲在小馆内待了一日,还不许我和羡之靠近探望,说是要教规矩。”

    陆歧一板一眼地交代着旧事,谢陵的耳根却莫名红了去,幸好这密道黑黢黢的,才未被发现。